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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荒原狼(第34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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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德里胡同里的酒馆


我在一张市井气十足的餐桌旁落座后,老板娘和女招待像见到了常客,跟我打招呼。


我向她们问好,坐了下来。


我先要了半升葡萄酒,又要了四分之一升。


我对老板娘说,我一会儿要去听音乐会,她没有搭腔。


我说:“我曾节制地生活过一些年,不喝酒,还曾长时间斋戒。但眼下,我又喝了,回归了我的宝瓶座,一个阴暗潮湿的星座。”


老板娘这回开口了,但换成了常常刺痛我的极为礼貌的口气:“您说得对。很遗憾,这门学问我还无法相信。”


我早已习惯过这庸常的一天:一个不满意的老男人的不温不火、不好不坏,适度愉快又尚可忍受的一天。


就我看,人类唯有生活在两个时代、两种文化和宗教的冲突间,才真正受苦,如入地狱。


假如一个古希腊罗马人不得不活在中世纪,他必定会悲惨地窒息,正如一个野蛮人如果活在在我们所谓现代的文明中,一定也会窒息而死。


以尼采的天性,他注定要在上个时代就承受今天的痛苦——今天成千上万人承受的痛苦,他早在当年就孤单一人,不被理解地品尝过。


有一次,我与尼采谈论了所谓中世纪的种种暴行,他对我说:“在当时,这些行为并非暴行。在中世纪人的眼中,我们今天的全部生活风格比残忍、恐怖和野蛮的生活风格更令人厌恶!


不消一会儿,就着葡萄酒并不浓烈的酒精,我的心中却燃起了对强烈情感和灼热之物的原始欲望,燃起了对这种了无生气、平庸乏味、被阉割的标准化生活的怒火。


我宁愿忍受恶魔般的痛焚烧我的心,也不愿浸淫在这宜人的室温中。


人类社会和所谓文明,以其虚伪无耻、残破孱弱的集市之光,像催吐剂般朝你龇牙咧嘴,步步为营。


这一刻,我疯狂地想去毁坏,去粉碎——砸百货公司,砸大教堂,或痛揍我自己。去鲁莽地干蠢事,去揪下几个受人膜拜的偶像的假发,或为叛逆的男学生搞几张他们盼望已久的去汉堡的车票,去勾引一个小姑娘,去拧断几个市民秩序典范的脖子。


因为我所诅咒的、最为厌恶的,首先是这种市民气的满足、健康和惬意,这种精心维护的乐观,这种被滋养驯化的中庸和庸常。


老板娘又想为我斟酒,我捂住杯口,站起身。我不需要酒了。



走出酒馆时,街上已十分冷清。寒风中,街灯被斜雨打得叮当作响,发出浑浊的微光。现在我该去哪儿?


路灯模糊的泪眼照着寒夜的阴霾,又从湿漉漉的路面汲取慵懒的反光。


到了房门前。我找到钥匙孔,摸到门廊灯开关,打开了我的房门。


我在巴塞罗那的家门


我小小的所谓家里,靠椅、火炉、墨水瓶、颜料盒、诺瓦利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等我,就像一个人回到真正的家中,母亲、妻子、孩子、女仆,狗或猫在等他一样。


不知为何,我,这匹无家可归的荒原狼,孤独的市民世界的仇视者,却一直住在地道的市民家中。这是我的旧日情怀。我既不住在宫殿,也不落脚贫民窟,而总是住在极为中正又极端无聊,永远收拾得无可指摘的市民家中。


我在房中持续几小时轻声踱步,就像一匹笼中之狼。整整一夜,我的灯亮着,直至清晨。

我总喜欢看对面巷子里那面黑暗中年代悠久的灰色石墙。它一如既往,沧桑、无忧,耸立在一座小教堂和一家老医院间。


我真的是匹狼,还是我出生时被施了魔法,由狼变为人,或我生而为人,却有着狼的天性灵魂,狼占据了我,抑或我因幻觉或疾病,才认为自己是匹狼。


孤独和独立不再是我的愿望和目标,而是我的命运


如果世人是对的,如果咖啡馆里的音乐、大众娱乐、那些容易满足的美国式人物是对的,那么我就是错的,我就是疯子。我就如我时常自诩的一样,是匹真正的荒原狼,一头迷失在它无法理解又深感陌生的世界中的野兽。



圣家堂里的先知西面(Simeon)


那天夜色不错。我在教授的居所前停留片刻,仰望窗子。他就住在这里,我想,年复一年地在此工作、阅读、撰文,寻找小亚细亚神话和印度神话间的关联,自得其乐。


一幅由硬纸板斜支在圆桌上,镶在小相框中的画像。这是一幅蚀版画,画的是诗人歌德,一位性格鲜明的老年男子,发型考究,面容姣好。


这位画家可谓煞费苦心,他成功地塑造了这位富有魔力的老者,既无损其深度,又体现其节制谦虚的教授式,乃至一位演员的特质。总之,他塑造了一位优雅的老绅士,可以为任何市民气十足的宅邸增光添彩。


“真希望,”我说,“歌德并非真的是这副模样!您瞧他虚荣高傲的架势,似乎在跟他尊敬的宾客调情。而他表面的男子气概下却隐藏着多么迷人的多愁善感!人们当然可以对歌德指手画脚,就连我也时常对这个自大的老头儿心怀不满,可是把他画成这样,还是太过分了。”


主妇斟满咖啡后,表情痛苦地匆匆离开客厅。而丈夫则以既尴尬又责备的口吻说:这幅歌德画像是他妻子画的,她特别钟爱。“即便您客观上是对的——这一点我表示怀疑——您也不该如此极端地表达出来。”


“您说得在理。” 我表示赞同,“可惜我有个恶习:我总是选择最刻薄的表达方式。况且,歌德心情好时也这么干。我向您和您的妻子道歉——请您转告她,我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同时,我请您允许我告辞。”


我起身辞别了歌德和教授,从过道的衣架上取下我的衣帽,走出门去。


痛苦驱使我在街上奔走。


我当然清楚,亵渎一个好人家客厅里的装饰画是桩蠢事。这种行为既愚蠢又无礼。可我不能,也别无选择——我无法忍受顺从隐忍装腔作势地去生活。


那天,我是在郊外一家名字叫黑鹰酒馆的地方歇息了片刻,喝了水和白兰地,随后,又像被幽灵追逐般徘徊在城中。


我躺在了石板铺就的台阶上,老城拥我入怀。小教堂矗立在昏沉的夜色中,暗淡虚幻。我好像睡着了。



巴特罗之家入门处的流光梦者


昏暗寂静的室内,一个男人没有坐在东方式的椅子上,而是席地而坐。他面前摆着一个类似大棋盘的东西。一眼望去,我以为他是我的朋友帕布罗。


我的朋友帕布罗是魔术剧院的主人。


“我谁也不是。” 他友善地解释道,“我们在这里没有名字。在这里,我们不是人。我是名棋手。

我深深鞠躬,感激了这位天才棋手,将小棋子装入口袋,退出窄门。


我顺着人流拥向吧台旁的一张桌子,看见一位苍白美貌的姑娘坐在靠墙的长凳上。她穿了件单薄低胸的舞衣,头上插着一朵枯萎的花。


她很讨人喜欢。我自感惊讶,在此之前我一直回避这类年轻姑娘,以怀疑的眼光看待她们。而此刻,她正以我需要的方式照顾我。


她为我斟上红酒,真的像位妈妈。可此刻,她在我眼中又那么美,那么年轻。


她伸出手。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很配她的声音,美又饱满,清秀亲切。我吻她的手时,她嘲讽地笑了。


她又转身对我说:“因为歌德,我还想说,你瞧,就像你对歌德一样,你无法忍受他那些画像,有时,我对圣人的感觉也是这样。


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打碎了我枯朽污浊的玻璃罩,向我伸出手,一双美善温暖的手!


我们约好第二天下午在一家咖啡馆碰面。


我到的时候玛丽亚已经在喝茶。她微笑着递给我一份报纸,她在报上看见了我的名字。


那是一份我家乡的保守娱乐报,不时刊登攻击我的文章。我曾在战争期间反战,战后又时常撰文呼吁人们冷静、克制,呼唤人道主义和自我批判。我反对愈演愈烈、日益猖獗、疯狂的民族主义煽动。


“这是你吗?” 玛丽亚指着我的名字问,“嗯,你可没少树敌。哈里,你生气吗?”


“不。” 我说,“我不生气,我习惯了。”


那天夜里,我回到卧室,在无名的震惊、诧异和喜悦中,看见美丽的玛丽亚躺在我的床上。

“我来了。” 她轻声说,“您会生我的气吗?”


那天晚上,我在玛丽亚身旁睡得不久,却睡得又沉又香,像个孩子。


玛丽亚讲起那位漂亮的萨克斯管演奏家帕布罗,对,就是我的朋友,魔术剧院的主人帕布罗。

说起他有时会唱一首美洲歌曲时,那份迷恋、钦慕和爱意,比任何一位饱学之士谈起享受高雅艺术时的狂热更令人感动。


“他是个美男子,” 我说, “我也喜欢他。可是玛丽亚,告诉我,你怎么能既喜欢他,又喜欢我这么个沉闷的老家伙?头发都白了,也不漂亮,更不会吹萨克斯管,唱英国情歌。”


“别说得这么不堪!” 她责备道,“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也喜欢你。你身上也有美、可爱和特殊之处。


我们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时,我仍紧拥着她,我的美人,我的花朵。


就在那天晚上,我的生活自消沉以来,第一次以无情的目光回望我。


我曾站在岩石山丘上,山下是我的故乡小城。


我站在山上,风拂过我的长发。我迷失在梦幻般的对爱情的渴望中,不由伸手从新绿的灌木上摘下一片半开的嫩叶,举到面前,闻它,又放在尚未亲吻过女孩儿的嘴里玩味、咀嚼……


每位姑娘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散发着独属于她的大地气息,都以她特有的方式亲吻、大笑,都以她特有的方式害羞,以她特有的方式荒淫。


墙上的大镜子里,哈里正与我相对而立。他看起来很糟,就像受邀去教授家随后又去了黑鹰酒馆的那天。


但那天已十分久远,已过去几年,几百年。


哈里老了。他学会了跳舞,拜访了魔术剧院,听见了莫扎特的笑声。他不再害怕跳舞、女人和剃刀。


即便天资平平的人经过几百年的历练也会成熟。


我望着镜中的哈里:我还能认出他。他仍有几分十五岁时的模样。那年三月的一个周日,他在岩石上遇见罗莎,摘下了受洗礼时戴的帽子。


但打那以后,他老了几百岁。他追求哲学和音乐,又感到厌倦。


他在黑鹰酒馆痛饮阿尔萨斯酒,与平庸的学者辩论奎师那神。


他爱过艾丽克,爱过玛丽亚,与赫米娜成了朋友。他扫射过汽车,与皮肤光滑的中国女人睡过觉,遇见了歌德和莫扎特。


他陷入时间和虚幻的现实之网,又在网中戳出一个个窟窿。


他失去了漂亮的棋子,口袋中却多了一把真正的刀。


老哈里,你这又老又颓的家伙!呸,活见鬼,生活的滋味真苦!我朝镜中的哈里啐了一口,一脚踢碎镜子,踩个稀烂……



西班牙画家莱翁作品(1930)马德里索菲亚国家艺术中心


“帕布罗!” 我一惊而起,喊道,“帕布罗,我们在哪儿?”


帕布罗递给我香烟和火柴。


他笑了:“在我的魔术剧院。”


他拿起罗莎、艾丽克、郝米娜、玛丽亚,拿起教授、教授夫人、歌德、莫扎特,他们在他的指间立即缩小为棋盘上游戏的棋子。他拿起他们,放进了刚才掏出香烟的马甲口袋。


高耸的哥特式教堂里,漂亮的网状拱顶在几簇烛光中幽灵般来回晃动


我明白我做了一个梦,我知道了口袋中装有千百万生活游戏的棋子,震惊地才懂得其中的意味,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棋子,歌德是,莫扎特也是。帕布罗不是也是。


浓烈而甜蜜的香烟令人舒畅,我感到整个人被清空,我准备要睡上一整年。


我就在想,总有一天,我会下好这盘棋。总有一天,我能学会笑,学会爱,学会享受市民的生活。帕布罗在等我。


————————


读了一本书,是赫尔曼·黑塞的作品《荒原狼》


以上的文字是我以“我“为第一人称,捡拾了黑塞在书中我喜欢的语言和片段,努力地想以最简单的语言刻画荒原狼,而非他想表达的全部。最重要的是,结局是我杜撰的,我喜欢这样的结局,我喜欢黑塞可以成为市民中的一员,事实上在他生命的晚年时光里,他活成了他曾讨厌的样子。


《荒原狼》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黑塞说了他对主人公哈里·哈勒的考察,其实说的是他自己。


1877年,黑塞生于德国


1891年在毛尔布隆神学院学习,决定“要么成为诗人,要么什么也不是”。然后逃学,自我进修,海量阅读。


1892,自杀未遂,入精神病院。、


1916,父亲去世,三子马丁病笃,妻子玛丽亚患精神病,他本人受到德国民族主义者的谩骂攻击。一连串打击使黑塞精神崩溃,住院疗养。


1922年,出版《悉达多》。


1927年,出版《荒原狼》。


1946年,出版《战争与和平》 (Krieg und Frieden) ,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和法兰克福市的歌德奖。


虚岁70这年,他入了古稀,从心而欲,过着晚年的闲适时光。


1962年,他85岁,在瑞士的蒙塔诺拉的家中,他在睡梦中安详地辞世,圆了他的市民梦。


梵高的作品(1886)马德里提森-博内米萨国家博物馆
梵高的作品(1886)马德里提森-博内米萨国家博物馆

我说,读黑塞的书,不要当工具书,因为他是有病的人,是有灵魂疾病的人。


可这不是他个人的怪癖,而是一个时代的症状,是哈里这一代人的神经官能症。


可我悲观的观察到,时下的当代人,与哈里时代的人比,更甚。


这种疾病绝不仅侵蚀弱者和卑贱者,它更折磨那些强者,那些最有思想、最具天分的人。


所以,如果你觉得自己是强者,或者是最有思想、最具天分的人,那就最好醒着,不要像哈里一样,活在帕布罗的魔术剧院里。


毕加索—巴塞罗那毕加索博物馆
毕加索—巴塞罗那毕加索博物馆

张家卫西班牙百日散记(2025.10.9,第34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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