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顾名思义,“欲”就是想;望,就是要去看。连在了一起,就是想了就要去看看。简而言之,欲望就是“想要”的文雅体。
以连环画和样板戏为主流艺术的年代,不,应该是1978年之后的头两年,艺术的盖头刚刚被掀起来了一个角。突然看到了一本杂志上,赫然印着一幅抱着陶罐的半裸女子油画,让男人们偷偷的命根子发热,浮想联翩。一个衣着稍微入时靓丽些的女子走在街上,那些“正统”的老爷们一边说着“有失风化”,一边喉咙里咽着口水.......女人的心思也一样。
那是一个不得不低欲望的社会。因为,欲望是丑陋、色情、不雅、资产阶级的代名词。
太监有没有欲望,有,但已经不是生理上的欲望,而是因为记忆或者了解男人那活儿的欢快而想象的欲望。
那个火红时代的人有没有欲望,有,但要掩藏起来,因为人的个人欲望是“万恶之首”。记忆中的那个时代,拉犯人游街的时候,我那么小的年龄,一直觉得“强奸犯”是最丑的罪名,也不知道那个时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强奸犯,后来我懂了,因为没有压制住“欲望”。
记得1978年之后有一次全国严打,应该是1983年。母亲单位一个会计的儿子,刚满18岁,五六个人溜达到海边,看到一对青年在谈恋爱,就把女青年拉到小树林里强奸了,后来说有轮奸情节,全都枪毙了。
那些年的枪毙,都要将死刑犯拉到墨绿色解放牌卡车的后车厢上,五花大绑,令其站在驾驶室后面的中央,胸前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重重木头牌子,后领上还要插上一块高高的带尖角的木牌,像古时候的令牌摸样。牌子上的黑体字是手写的毛笔字,写着“死刑犯”和犯人的“名字”,死刑犯的名字上面再用红笔打上一个大叉,血淋淋的那种。
两个威武的战士扭住死刑犯的膀子和胳膊,通常卡车上还会站着两排其他犯人,脖子上也是要挂着木头牌子,写着罪名和名字,区别是没有红色的大叉,他们是被揪来“陪毙”的。沿街是群众的海洋,大喇叭一遍一遍的声讨着......枪毙的地点选在如今风景如画的海滨,也是会计的儿子作案的地方,那时候那地儿是我们县枪毙人的法场。
好多年之后,我再去那里,还是会不自觉的想起“枪毙“的场景,想起那些个天杀的“欲望”。
“欲望”当然说的不仅仅是情欲,但拿着“情欲”说事儿,人一听就懂,而且一通百通。其他的“钱欲”、“官欲”、“名欲”还有那啥“梦欲”,套上去,像写“八股体”论文的模版一样。
我不是讽刺“欲望”,歌颂的恰恰就是这“人欲”。
人没了欲望,要不就是天生无能,那叫病,得治。要不就是被阉割,你愿意,那没办法;你不愿意,为了生计和前程,也不得不被阉割,那也是没办法。如果被抢了去,硬被阉割,碰上这样的时代或者这茬,也是没办法。
人活着,就是要有欲望。如果没了欲望,果然是“低欲望的社会”,比如那个火红的年代,那就是集体被阉割的时代。
有人说,清净修为是不是低欲望?那不叫低欲望社会,那叫低欲望境界。和尚老道尼姑、修士修女类的,那是境界,保持低欲望的“现世”,是为了来世的“欲望”。至于混迹于那里的“Me too”,恰恰说明他们即使入了空门,也有欲望。
还有人说,我在现世当中,保持“低欲望”的状态,因为人不需要太多的物质,一杯茶水一碗饭足矣。我周边有不少这样的朋友,但这句话说出来的前提是他们已经功成名就,或者曾经功成名就。欲望已经被释放,或者说对于“欲望”已经有了自己的解读。懂得了欲望的好或者不好,或者说,啥是该有的欲望,啥是该克制的欲望;懂得了鲜花可以捧杀你,鲜花丛中的荆棘也可以刺的你遍体鳞伤......
这也不叫低欲望社会,这是一种“千帆落尽”的低欲望境界。
社会不应该是低欲望的社会,如果以“低欲望“为特征或者说为理想作为教导,那一定是打着理想的幌子,阉割欲望的陷阱。如同“乌托邦”一样,只是一个在右,一个在左。
就我个人而言,我努力的保持着“低欲望”,但是每当我真的“缺乏欲望”的时候,我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比如,看见美女竟然不会心动......这不是境界,这是无能。
贾平凹刚刚写了一本书,名字叫做《暂坐》,写了一个茶馆,写了十几个当下中国的精致女子。贾平凹说这是他70岁以前写的最后一本书,说明70岁以后他还会有写的欲望。
贾平凹写十几个精致的中国当下女子,与其说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社会,毋宁说窥见了贾平凹的“欲望”。据说,“暂坐”就是他常去的一家茶馆。但后来他再去的时候,那茶馆散了,女子们也不在了。
贾平凹的《废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作品。那时候我还刚参加工作不久,印象最深刻的是做爱的场面,再就是满书的“此处省略......字”。包括我在内,成千上万的读者读出了“欲望”、激发了“欲望”,也因为中国人终于可以拥有人的“欲望”而让自己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中国也可以做梦了。否则,梦都是被阉割的,因为梦不是你自己的。
叔本华说:“人在各种欲望不得满足时处于痛苦的一端,得到满足时便处于无聊的一端。人的一生就像钟摆一样在这两端之间摆动。在没有摆正自己的欲望前,我们都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贾平凹谈《暂坐》的写作动机时,也换了口气说:这些都市丽人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财富,本该活得轻松自在,但在欲望的作祟下,过得一点也不幸福。
在天鹅农场的日子里,方圆五公里的范围内是没人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常会听到郊狼的叫声。有一天晚上,叫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好像就在窗外,我趴在窗户上使劲往外看,啥也看不见。后来轻轻的打开门,往外看去,天黑黢黢的,因为地上有雪,反光看出来一个黑色的影子正坐在农场来路的正中央,应该是一条郊狼。
于是,我常常想,我这个状态是不是叫“低欲望”呢?从某个角度来说是,但又不是。我的欲望是“未知欲”,我想去实现那些未曾做过,又有能力或者说有可能实现的“欲望”,让欲望保持年轻。
前些日子看了一个调查,说是询问100位行将离开人世的老人,问题是一生最遗憾的事是什么?结果100%的老人回答最遗憾的事是想做而没去做的事,而不是做了什么没做好的事情。
人临死的时候,欲望依然是“人欲”而非“无欲”。
叔本华将欲望比做钟摆,好吧,如果“无欲”,倒是解决了人的问题,可钟摆停了。如果低欲望,那好吧,钟摆也就半死不活的晃吧。
贾平凹写《暂坐》的茶馆和茶馆中的女人,本身就是欲望。茶馆的女主人和茶馆的那些女人们,如果没了欲望,就没了茶馆,也就没了去茶馆的故事。1978年以前的年景好,所谓茶馆,就是一把大茶壶,摆了一溜儿的碗,爷们来了,五分钱一碗。孩子去了,有五颜六色的糖水,一分钱一杯。那时候,我的欲望就是“糖水”。尽管知道是糖精和色素兑的,但满足了我的欲望。
说了这么多,我最担心的事儿是我们的孩子们要再回到过去喝糖水以满足“低欲望”的社会中去。当“低欲望”成为理想社会的时候,就离新的乌托邦差不多了。
“低欲望”是一种境界,而非追求,“人欲”追求的是不断升华“的“欲望”而非“无欲”。
“无欲无求”是道德伪君子们手里的蒲扇,也是我们常常用以发誓发狠的托词和骗人骗己的遮羞布。
——张家卫庚子年百日散记(2020.11.6第45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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