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微尘》读书笔记
张家卫
TWG Tea Club Canada读书会推荐阅读一本书《微尘》,作者叫张年喜,他以散文的形式写了21个身边人的故事,都是自己亲历的,人物们是爆破工、运石工、乡村木匠、农夫、农妇、小作坊老板……
作者写道:“他们虽历经生活的磨砺,却淳朴而硬扎,沉静地诉说关于亲情、爱情、死亡、欲望的生活主题……”
其实,这一段时间,一部叫做《隐入尘烟》的电影让无数人突然窥见了并不是虚构的真实生活,也让无数人又记起了余华1993年写的那部书《活着》。
余华说:“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我也有一个身边人的故事,我想起了姥姥家的村子,姥姥搂着小时候的我睡觉,小时候的我也没少在那淘气,我想起了燕子妹妹写的记录《拦驾疃-不会再见》:
听到拆迁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这个古老的村落将在未来三天永远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村子里遇见的每一个村民,无论年长或者年少,无路男女,都是饱含热泪,将积攒了几辈子的家私堆到门口,因为明天,他们的家都将被贴上封条,喷上编号,再打上印记——拆!
无论祖先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百年,无论在这片土地上如何生息繁衍,在新的家园落成之前,都将不得不离开,因为先辈留下的祖屋如今都将被拆迁 。
记得以前,我们全家人每年都会聚在小院里,笑声飘出墙外,顺着溪水,飘落在村里。
三舅会在开春的时候回到小院,生起煤炉,侍弄院里的花草,午睡醒来,骑上电动车,去到山里,坐在山头,看夕阳从大海上落下 ,特别得幸福知足。
三舅说,姥姥在世的时候嘱咐他,家不能散了。小院倾注了他余生的心血,为飘在远方的亲人守住一方家园。
我的姥姥家拦驾疃座落在山东省烟台市蓬莱城西面,传说李世民东征的时候路过这里,被村民拦下 ,请求减轻税负,唐太宗当即应允,遂名拦驾疃,距今已有1000余年,祖祖辈辈在这里勤耕俭做,世代繁衍。
从前,村里的路都是青石板铺就的,泉水不分春夏秋冬,汩汩的从隐藏在墙基,台阶下的泉眼里涌出,汇成小溪沿着石板两侧流入村后的水库。
春风扫过山头,苦丁野菜的绿芽便钻出石缝,野蒜开始展露绿尖,村里的小伙伴们便会穿着棉袄棉裤出动,结伴上山剜野菜,从城市回来的我很快就融入到野菜大军中,因为新鲜,因为贪玩,也因为姥姥的鼓舞。最美的时光便是童年。
夏天悄悄走进村里的时候,门前的溪流便成了永远玩不腻的游戏。即使家里没有可洗的东西,也要拿块破布,门口找一处能窝住水的青石板,像大人一样,在石板上揉搓,溪水就汩汩的从台阶下涌出,自顾自的汇入村后的水库。路边捡来石头,磊成堤坝,依然挡不住溪水沿着缝隙顺街而下。
门前的山是石头山,当年取石留下一个大坑,山泉填满了坑便成了水库。日头从西面的山头落下后,村里的媳妇们端着木盆,拿着毛巾和胰子陆续去水库边洗澡了。村里的男人们便在山下住了脚,不会上去。水库里传出孩子的嬉笑和妇人的叮嘱,棒槌声此起彼落。
水库的南侧和西侧陡峭,人们只在东北角洗衣洗澡嬉戏。雨水大的年份,水会淹没常用的搓衣石,无论多旱,水库一直没干过,神秘的水库底传说有口井,深不可测。
半山腰的村庄从来不会炎热,海面拂过的微风带来阵阵清凉,不去水库的夜晚,跟舅妈和村里的妇人们在村头乘凉,看萤火虫飞过,数天上的星星,听她们讲鬼神的故事,熬不住了就回到早早点起蚊香的屋子 ,被姥姥轻摇蒲扇,拍着拍着就进入了梦乡。
夏季的夜晚,安静的能听到玉米拔节的声音,能闻到野草的芬芳。坐在井边,打一碗井水 ,冲开焦面,喝一口甘甜清凉。昏暗的灯光,摇曳的梧桐,深邃的星空,都是温暖和安详。
村里有两个水库。
南山上的水库在半山腰,山泉汇入,水库的石缝里有一种黄色的石膏,村里的大姥娘爱吃,小脚老太太天天坐在炕上不下地,屋子里永远黢黑,总是背对窗户,从来看不清她的真正模样。
很害怕进她的屋子,偶尔跟她的外孙女去水库挖石膏 ,偷偷尝一口,又软又涩又牙碜,用手绢包了起来,跟着小伙伴小心翼翼的进了门,看见炕上一团阴影,叼着烟袋锅子,吼喽吼喽的喘着气 ,感觉永远有口痰堵在嗓子眼。看着老太太高兴的拿着石膏往嘴里填 ,长大后才知道这是异食癖。
隔壁的一个大姥娘(很难搞懂这么多关系),也是一个小脚老太太,大姥爷是艳菲的爷爷,在村里的小卖部干活,那时父亲回来给点零花钱,马上就飞进小卖部,急不可待买几块水果糖。
小卖部里有两个坛子,一个装着白酒 一个装着黄酒,没事的时候去蹲在小卖部里,盼着来人买酒,大老爷拿起搭在坛子上的酒舀,2分钱一勺,一勺一勺倒进来人的嘚罗碗里。
大老爷家的院子种着两排月季树,从大门口一直到房门 ,每天大姥娘会端着小簸萁,拿着小笤帚,将落下的花瓣扫起,放簸箩里晒干,装枕。精致的小脚老太太,头发一丝不苟,绑腿扎的整整齐齐,院子里一尘不染。灰色的大襟褂子永远不会有折。隐隐听说活到了100岁。
夏天的村落,各家的树上开始结果,桑椹,杏子 ,桃子,无花果轮番开始,艳菲是出了名的淘气姐 没有不敢爬的树,没有不敢上的房。谁家的果树熟了,她第一个知道。谁家的桑椹好吃逃不过她的眼睛 。
生产队里的菜地挨着水库,路过的时候顺手一个柿子 一个茄子 ,哪怕一把韭菜 ,都会顺势放进嘴里,白菜长心的时候会顺便掏一把塞进嘴里,清甜解馋。
水库边棒槌声此起彼伏,山坡上的床单尽情的吸收阳光 ,被窝里便会是太阳的味道。
不烧火的时候,坐在山上,看炊烟爬出烟囱,向空气中散发出烟火的味道,深深吸一口,满满的幸福。
现在,古老千年的拦驾疃-姥姥家的村落,要拆了。
去年(2017年)的八月十五,小院里还是欢声笑语着,柴火烧的大锅滚烫透,特意前来为舅舅助手的摔面师傅,将细细的拉面抛入大锅,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唯有这锅里一种叫做蓬莱小面的拉面,做的一丝不苟,全是姥姥家的味道。
不敢用泪眼面对舅舅的哭泣,我知道,几个舅舅与村落里的其他人一样,因为上面的政策,只能让祖屋的墙上写上“拆”的字样。
每个失去家园的人,眼里噙满泪水,拉着自己的家当各奔东西,犹如当年的逃荒,每天面对亲人的眼泪,都是强颜欢笑的安慰,谁愿意在生命的残阳里离开家园,谁愿意与亲人不得不说再见……
别了,姥姥家的古村落。
一晃四年过去了,拦驾疃的地面上矗立起高楼,看起来也排场的很,我发去信息询问,燕子妹妹回复说:
“老百姓觉得还是上楼好”
“但很多人手里没钱感觉过不下去”
“你还记得放牛的周荣吗?上吊了,好像是6月份的事情”
“没地种,没有收入,不知道该怎么办,抑郁了”
“拆迁政策就是补房子,不要房子就补钱”
“老卫家的魁大爷据说只要了一套房子,所以又补了二三十万”
“连看病带生活,这两年也花的差不多了”
…………
百姓眼睛里的东西,心里的东西,与媒体上的东西,不大一样。
张年喜说:
“世界是什么样子?生活是什么样子?我的感觉里,除了绵长、无处不在的风,其余都是尘埃,我们在其中奔突,努力站稳,但更多的时候是东倒西歪,身不由己。祖先是,我们是,子孙们也将是。”
“对于弱小者来说,生活下去的无望,比死亡更让人恐惧。”
“我见过的不幸太多了,从来没有沮丧过。”
“我突然发现,所谓的坚强,不过是真正的不幸没有降临在自己头上。”
2022.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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