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0年10月25日，庚子年的九月初九，中国的重阳节。2012年的时候，中国人大又把重阳节定为了老人节。
前些年，每年的今天是一定要给老爷子打个电话的，后来视频通话流行了，更加显得亲切。儿子、媳妇、孙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的念叨，老爷子听着高兴。
不过，每每最后，他总要来一段比较严肃的总结发言，发言范式基本上是这样的：“我不多讲，就讲三句话……”，其实，无非就是“敬老爱幼、互帮互敬、团结友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类，小辈们听着觉得好笑，我往往装着很认真聆听的样子，发言完了一定要带头鼓掌，还要连声说“好！好！好！”。这样的时候，好像是老爷子最高兴的时刻。
后来，老爷子的耳朵有些背，我们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他听的多说的少。往往听的明白，其实他是抓着说话的由头和逻辑，并不是句句听的清，也会有打岔的时候。但是，因为老爷子要强，不喜欢说他耳朵背，我们也就大多顺着话继续说下去了，如果实在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笑他的“岔”，他也就是尴尬的笑笑，并不生气。
老爷子去年9月走的时候，我与儿子们连夜赶飞机回去中国。飞机上我让他们看他爷爷写的回忆录，以前他们是不看的。我说：“现在你们明白了，每一次给你爷爷打电话，为什么我要你们认真的听，好好的说话了吗？人老了，不知道啥时候就会没的，当你想说话的时候，或许就没有机会再说话了。”
老爷子是1950年1月的兵，那一年他18周岁。他去了朝鲜战场，因为读过书，也多才多艺，进步的很快，很快就入了党，提了干。先是文化干事，后来去了炮团当参谋，与美国鬼子面对面的干过仗。即使后来的很多年，提起美国人，他总是会说“不是个东西！”
前两天，23号，中国隆重的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挺大的排场。在我的记忆中，上世纪70年代初，老爷子因为家庭历史关系问题从部队复员回到地方，是他最惨淡的一段时光。后来，他写回忆录，我让他把这段写写，他却执意不写，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小时候的那些年，我就知道一个词“Shangfang 信”。因为，困扰老爷子大半辈子的事儿，就是他对党的忠诚，与他家的兄弟作为没啥关系。再说，他的抗美援朝履历和部队里的表现怎么能一复员就没了呢，变成了工人身份。再后来，Xiaoping 复出，Yaobang Zongshuji 上台，总算盼来了“平反文件”，但是他们这一批“志愿军老干部”的待遇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
老爷子写“Shangfang 信“的生涯好像一直持续到退休以后。我看他常常是真的生气，有一次就认真的跟他谈了谈，聊起了人生，聊起了他对我的教育，聊起了改革开放，聊起了美国，聊起了朝鲜，聊起了他那些死去的战友，还有那些还活着的兄弟。
也许这些问题也是他一直在反思的问题，总之他再也没有写”Shangfang信“了。后来，我和二哥陪他回去了一趟我们出生的地方，也是他从朝鲜战场回来后任职的军分区所在地—辽宁省朝阳市，去探望了他的那些老战友、老朋友。当见到战场上一起战斗过的老指导员的时候，他们相拥而泣，连连说：”我们都还活着……”
2000年，老爷子虚岁70大寿，也是他退休后的第十个年头。他身体一直很好，心态也越来越好。早年工作的时候，也是走南闯北，去过很多的地方，坐过那个年代的飞机和软卧，住过最好的酒店。记得那一年，大概是1986年，我还在大连读书，他去开会，下榻在当时大连最好的酒店之一渤海饭店，还请我在那里吃了一顿，让我开了开眼。
大寿的时候，他提出了一个想法，就是想趁着腿脚利索时，将还没有去过的中国省份走一走，每一年走一个，不设提前计划，随着心情和机缘。如果有可能，他也想去国外看看。我们兄弟三个觉得非常好，我就自告奋勇的将活接了下来，为他安排每年的出行和费用，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常常念叨着儿子们的孝心和孝行。
从2002年开始，老爷子和后老伴开始了一年一个地方的旅游，他开心的很，留下了很多很多的照片和瞬间。
80大寿的前一年，他去新加坡呆了一个月，让他对于资本主义社会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他回来后与我分享体会，记得他列了十条，九条好的，一条坏的。好的无非说的是“花园城市、市民素质高、城市管理好、当官的没架子、50多年的老公寓维护的像新的一样”等等。
坏的那条说的挺有意思，他说：“新加坡对老年人的安排不行。”我问何以见得呢？他说他每天晚餐后会下楼遛弯，就与公寓打扫卫生的管理员认识了，问了问年龄竟然已经70多岁了，还要上班和干活，那政府干啥去了呢？子女们难道也不养老吗？我解释了些东西方文化和制度的差异，他也没完全认同。最后我问他“您的问题管理员怎样回答的呢？”他悻悻的说：“他说他很享受这份工作，很快乐。”
老爷子的身板很硬朗，年年的体检指标都让医生赞不绝口，就是痛风的顽疾不去，让他最后的几年心情很诅丧，步履也越来越蹒跚起来。来加拿大走走，去美国看看，也想去朝鲜望望的计划一拖再拖，他说：“不敢乘坐那么远的飞机了。”朝鲜的事儿近些年来没个定形，老爷子对时事懂得很，他后来也不提了。
2017年的旅游，他定了山东枣庄，想去看看台儿庄大捷的地方和微山湖，我带着家人回去陪他出行，四弟启言跑前跑后，与我一起张罗起居，老爷子的轮椅大部分时间是单品姐姐推的。每当我推的时候，她总是说：“你们不会推，还是我推老爷子会比较舒服。”记得五月的枣庄，骄阳似火，我们常常是大汗淋漓。
2018年的旅游，他想去曲阜看看孔老夫子，大哥和大嫂陪同去的。我刚才翻了翻老爷子的微信号，他笑得挺灿烂，让我放心，说大哥大嫂安排的很好。
2019年，刚开春，他就住进了医院，但并无大碍，变得固执了些。农历6月15日，也就是公历7月17日，是他的89虚岁周岁生日，他去了青岛，燕子妹妹和侄女们为他庆生，我们一起视频，为他唱了“生日快乐”歌。我说：“明年90大寿咱们回去老家成都办哈！”他哈哈的笑了，操着依然浓厚的成都腔说：“嗯，一定！”
2019年9月6日，老爷子在烟台山医院与病魔抗争了整整一个月，还是走了……
今天，又是重阳节，却已经没有电话可打了。母亲去世的早，父亲便成了家乡的线，如今线没了，风筝也就飘到哪里算哪里吧。
2012年的重阳节，是10月，也是第一年老人节的日子。我在北大光华367班的同学，记得是永伟、小强、石班、永先、葛青等班委们忙活的，他们老早的就张罗为同学们的父母亲过一个大团圆的感恩重阳节，住的地点定在最有名的北京饭店，大聚会午宴安排在了人民大会堂，还去了天安门城楼，是凤梅陪着他俩去的。
若干年过去了，老爷子每每跟我提起这一年的重阳节，都会念叨着他记得的同学们名字，念叨着他们的好。
小强同学翻箱倒柜，发来了当时珍贵的照片，又发来了三段小视频，正是2012年的重阳节，小强帅气、真情的朗诵着他自己写的诗歌，老爷子坐在画面里的大圆桌旁。画面有些昏黄，声音也有些遥远，8年，却好像过去了80年。
父亲、母亲，重阳节快乐！
张家卫庚子年百日散记（2020.10.25第33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