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常识
——《俗世奇人》读书笔记
读冯骥才的《俗世奇人》,我利用闲暇,读了不少时间,却总没有找到感觉。
然后,从伊斯坦布尔到新加坡的飞机上,有十个小时之巨,我读完了,又返回来看,却还是没感觉,每一篇或小说、或随笔写的都觉得挺好,却没有激起我的涟漪,与以前读他的书感觉不大一样,让我写点什么呢?
即使读书会并没有啥苛刻的要求,可是总要有点让我想写的东西吧。
冯骥才1942年生人,今年80岁了,一晃,他竟然已经成为老人家。在我的青春回忆中,他算是一位才子,一位思想者,一位被称为作家的牛人。
他给我的印象有两个,一个是写80年代中国文坛清流的伤痕文学,比如《雕刻烟斗》,另一个就是呼吁中国古城文化的保护,他写过一本书《思想者独行》,我在英国的时候,还认真读过,发了一些苏格兰感慨。
他的头发像假发,我后来还真去查了查,他的头发就那样,天生像假发。
为什么会没有写一点东西的激情呢?
我闭目了半天,好像想明白了,他的文字就像书名《俗世奇人》,有点聊斋,有些古老,写的要不就是天津卫的旧社会,要不就是写那些清朝民国的旧官僚,要不就是写文革时候的倒霉文人,要不就是对那些文革后终于脖子硬了一些的文人墨客的感怀和纪念,当然,也有一些风花雪月、言情言志的文字……
就今天的人来说,比如我,这些故事已经不新,随便就可以说出一堆比他写的还会令人感动的故事,文笔也会更平和与扎实,冯先生文字中夹杂着的那股工农兵大学生的味道,我现在一读就能读出来。
再是,如果就冯先生的文字内容展开点议论或者感慨,也不大行了。突然发现,他文字中的不少内容,也许今天不能再写了,因为天气好像又变了,他写的那个《苦夏》和《逼到春天》,把四季写的有意境:
“起,承,转,合。这四个字恰恰就是四季的本质。起始如春,承续似夏,转变若秋,合拢为冬。合在一起,不正是地球生命完整的一轮?”(《苦夏》)
“春天最先是闻到的。
这是一种什么气味?它令你一阵惊喜,一阵激动,一下子找到了明天也找到了昨天——那充满诱惑的明天和同样季节、同样感觉却流逝难返的昨天。可是,当你用力再去吸吮这空气时,这气味竟又没了!你放眼这死气沉沉冻结的世界,准会怀疑它不过是瞬间的错觉罢了。春天还被远远隔绝在地平线之外吧。”(《逼到春天》)
现在又到了冬,冷飕飕的将脖子缩进了衣领,看起来很酷,其实是因为冷。
冯先生的文字,在我的心目中一直占据着挺高的地位,为什么突然没了感觉,竟然反反复复找不到写一个千字的读书笔记呢?
我琢磨了好一阵子,终于有点想明白,他写的这些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拨乱反正后的文字,好看好读就在于写了常识,写了人情味,写出了那个年代让人嗅到的春天味道,让人懂得常识才是道理,才是人性,才是中国社会应该有的样子。
那个时候,人的脑袋都被灌进了不少非常识的东西,比如天津杂耍、养鸟、养花、工人阶级街头喝酒都不算啥正经东西,突然被他正了名,看着新鲜,也就喜欢上了他的故事、他的文字,那时候涌现出来不少这样的作家,男男女女,记得那时候碰上他们的书,也代表着一种时尚。
一晃,改革开放都四十年过去了,他的老师冰心、韦君宜等早就过世了,他和他的那些同龄作家伙伴们也大都到了耄耋的年龄。
前些天,江主席去世了,人们念叨着“一个时代结束了”,或许也在说这些冯先生们,他们已经好久没了声音,也没有作品。
盘点下今天的中国文坛,你还能说上一两个新名字吗?文字已死。如果说冯先生的时代算是闻到了春天的味道,那么现在就是湖面又被冬天的凛冽冻住了。
“逢到好天气,一连多天的日晒,冰面某些地方会融化成水,别以为春天就从这里开始。忽然一夜寒飙过去,转日又冻结成冰,恢复了那严酷肃杀的景象。若是风雪交加,冰面再盖上一层厚厚雪被,春天真像天边的情人,愈期待愈迷茫。”(《逼到春天》)
突然发现,冯先生的故事和文字,我们如果顺着他的文风写,已经发不出去了,因为,写常识不行了,要写非常识,要赞扬超越常识的事儿,《神鞭》的结尾就不大行了,因为诋毁了义和团的“刀枪不入”,《死鸟》这样的讽刺文章更会被和谐,因为竟然讽刺到直隶总督,这可是国家级大佬的官衔。
我最近读了一位叫做阿城的前辈写的东西,叫《阿城文集》,阿城的年岁和资历与冯先生差不多,可他写的议论文或者说随笔多,今天读起来就有点“哲学”的味道。
哲学这东西,还真要比小说等文学作品的寿命长,看着晦涩,把谁放进去都在理,因此不大好评价对与错,读的人各自对号入座,如果你觉得说的是你,人家一解读,你还真不好再说什么,一会儿我给你举个例子。
阿城就写了关于“常识”的哲学,我觉得很有道理:
常识是什么?常识不就是社会中最通俗、最底层、游荡在空气之中几乎人人可不学而能的最起码认知吗?这不是每个人都已经拥有的东西,干吗要费神重述重说呢?什么时候何种景况之下,人会连最基本的常识都失去、都再看不到呢?常识得而复失之际,又会酿成什么危险呢?
大风大浪走过的潇洒阿城,认为是“意识形态”。
比如中国大陆,本来最最值得炫耀、最有资格说丰富的人才资源是遍地的农民,他们是种了数千年之久稻麦高粱小米的老练中国农家,绝对是全世界最拥有农业种植基本常识的一个族群,他们晓得庄稼要扎根深浅、间距多少才好得到理想的收成,甚至说开花太多时得狠着心摘除一部分,才能颗颗饱满结实,这个他们怎么会不懂,然而我们看到,当挟带着“革命”名义的意识形态以所谓“深耕密植”的政令席卷农村大地的时候,所有的千年经验、所有的常识当场全消失了,当然,没太久之后,就连该有的收成也消失了,古老大地的全面性歉收,就是五十年代中国大陆的大饥荒。
我们以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非常识,已经被卷进了历史,受过苦的一代或者有了更高教育的年轻一代不再会失去最基本的常识。
我们遗憾的发现,我们又错了,非常识又开始占据了文字的主流,而且还上了一个层次,以“正能量”的名义,其实,换句话说,这就是新的意识形态话境的先锋官。
冯先生的文字,写了常识,看起来好看,却激不起激情,因为常识看起来很舒服,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有些过时,已经属于被无数人所写的题材,我们看的太多了。
可这并不是问题的焦点,焦点在于,我们虽然很熟悉,却没有办法再按着他的文字风格来写,因为现在的文字主流是非常识,写常识会不被人待见,而且有负能量的嫌疑,会被删文。
究其缘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意识形态又开始大讲特讲,而话境或者说文风,自然也就弄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阿城的文字里有一句话,就作为读书笔记的结尾吧:
“意识形态的灾难通常总是一种奉伟大之名的灾难,它不得不返祖的援用信仰(人类最快速的一种获取真理方式)以产生必要的实践强力,但它总宣称自己是更进步的,是瞻望未来的,是明日而不是昨天。
昨天是什么?昨天是既有的经验,落在现实的具象世界土地上,沉积为今天的常识,不伟大,是它的一大缺憾,满足不了那些总是踮高脚尖窥探明天的人。
……”
这样的人又开始越来越多了,他们自己被“伟大”踩在脚下,却声嘶力竭的喊“我们是伟大的垫脚石,我们乐意牺牲”,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中国社会三年抗疫的伟大胜利就是源于这样一种“信仰”般的存在,看画面竟然可以看出一些悲壮的情绪,也会被感动,有些向死而生的味道,其实,无数的人们只是被“非常识”再一次裹挟了。
所以,冯先生的小说,喜欢看的人越来越少。我想,待再一次呼唤常识回归的时候,或许会再次把他捧上圣坛,像那些民国大师一样被后人顶礼膜拜。
只是,那个时候,不知道要等多久,冯先生会不会还是以一头假发的真实模样,与读者笑眯眯的见面。
阿城关于意识形态的表达,我的表达,眼前的场景不是你想的,而是耶路撒冷老城的“哭墙”,“伟大”属于上帝,“非常识”的事儿都是上帝干的,而不是人类,这样说,能行吗?
2022.12.13
TWG Tea Canada Club读书会第15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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