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罗马疆域的兴衰看帝国博弈的启示(第93天)
- 张家卫

-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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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来罗马,罗马的古老和艺术无疑给了我太多的震撼,让我流连忘返。

头一天在卡皮托利欧博物馆的时光太忘我,竟然错过了预定的罗马斗兽场、罗马论坛和帕拉丁山的导游时间,幸而GetYourGuide(GYG)还不错,帮我重新预约了新时间。
不过,在我脑海中最挥之不去的,依然是帝国大道上的那四幅“罗马世界”壁图,突然意识到一个似乎已经被现代世界磨平已久的事实:疆域从来不是地理的,而是时间的。

对于时间的敏感,也许要感谢阿根廷的贡萨罗教授,还有西班牙的时间应用研究机构的访学时光。

公元117年,图拉真时代的那幅地图,灰色地带囊括了地中海,标注的名字包括伊比利亚(IBERIA)、高卢(GALLIA)、小亚细亚(ASIA MINOR)和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
在古罗马帝国的时候真的是“现实”,但在中世纪变成了“回忆,在文艺复兴时期定义为“想象”,而到了墨索里尼时代又被拿来当作新帝国的“召唤”。
同一片土地,可以经历无数次定义、再定义、被放大、被遮掩、被夺回、被遗忘,当然可以将其解释为轮回,可轮回背后的逻辑是什么呢?
虽然有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的大量史实,但我还是觉得380万字的巨著太复杂了,我没有博闻强记的本事,于是趁着罗马的气氛,又去查了一些资料,试着尽量以最简单的知识点,来理一理帝国博弈背后的逻辑。
一、扩张的动力:野心要与秩序绑定在一起才灵
罗马的早期扩张的非常快,用了300年的时间,从台伯河边的一个小城邦,摇身一变成了统治整个地中海的帝国。
我们一般都会解读为罗马人的野心,至少遇到了超级有雄心壮志的君主,但仔细推演下来,似乎并不准确,罗马人很务实,如果说有野心,那也是罗马人的利益所在。
随着人口的增长,罗马人不是简单地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而是修路、筑城、设省、建立法庭、授权地方自治,建立秩序,罗马的每一次领土增长,事实上都伴随着秩序工具的增长。
就比如马德里近郊的近2000年的古罗马建造的塞哥维亚输水道 ,至今仍然可以使用,可见罗马人的技术,还有使用和管理技术的流程,即秩序的优秀。

我觉得,古罗马从从城邦扩张到帝国的主要因素源于三个方面的能力积累。
第一个能力是古罗马的人口与兵源。
公元前8世纪罗马刚建城的时候,人口不足 1万人。
但据《历史》(The Histories)一书的作者、古代史学家波利比乌斯(Polybius)的统计,公元前 3 世纪的时期,即第一次布匿战争,罗马人以及盟友已经可以动员约70-90万的人口。
到了公元 1 世纪的帝国极盛期,依据英国人安格斯·麦迪逊( Angus Maddison)的研究,罗马帝国的人口已经达到了约5000–7000 万,占到了当时全世界人口的20–25%。
罗马帝国的人口暴增带来了两个结果,一个是源源不断的兵源,当时的罗马每年可动员的兵力有25–30 万人,规模达到了亚历山大帝国(前336-前323)与汉帝国(前202年—220年)的水平。再一个就是税收能力的大幅提升,罗马共和国的晚期,国库收入约 3400 万赛斯特斯/年,到了奥古斯都时期则已经达到 1–1.2 亿赛斯特斯/年。

有人换算说,一个赛斯特斯(sesterces)相当于现在的3美元左右,反正在那个时候说,奥古斯都是非常非常富有了。
第二个能力是道路网络以及基础设施的大规模建造和完善。公元 1 世纪,罗马帝国的道路总长达到 8万公里,公元 3 世纪的时候,已经超过了 10万公里,相当于现代中国高速公路的一半,确实是厉害。
在当时的条件下,军队24 小时内可以行进50–60 公里,帝国命令的“最远传输时间”大幅下降,而税收与物资运输的半径大大扩大,城市间的联动也非常顺畅。
第三个能力是罗马制度输出的能力随着疆域的扩大而增强,罗马帝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完成三大板块得以整合的政体,即欧洲、北非和近东。
公元前 167年前后罗马帝国实行了关税统一,意大利半岛成为免税区,而奥古斯都统一了帝国货币,以银币( denarius)为标准,从而使帝国的货币稳定期长达 200 年(公元 1–3 世纪)。
根据霍兰德2019(Hollander 2019)的数据称,当时罗马帝国的年通胀率低于 0.5%。
同时,罗马实现了法律统一,实行罗马民法(Jus Civile)配套各行省法(Lex Provinciae),这套日臻完善的制度使得罗马能够把“秩序模板”复制到了全地中海。
所以说,扩张确实要有野心,但更重要的要看能力,特别是输出制度的能力,即是否有把秩序送的更远的能力,否则扩张的不会太远,就比如蒙元,打下了城也只能抢了财富就走,阿拉伯人的制度输出似乎也不怎么样。
换句话说,罗马人在希腊人的城邦制度基础上,打造了一套日臻完善的帝国君主领导下的民主制度,这也是当今世界不少民主国家的早期模板。
二、扩张的极限:帝国的边界,最终都是沟通能力的边界
罗马帝国的版图看似巨大,但真正的极限并非完全是罗马军团在支撑,而是通讯与行政能力。
通讯极限有一个公式算法,即帝国半径≈ 信息传递时间的函数,也就是说帝国的版图越大,中心与边缘的速度差就越大,当时的情况是:
• 罗马 → 高卢:10–15 天
• 罗马 → 不列颠:30–40 天
• 罗马 → 埃及:12–14 天
• 罗马 → 叙利亚安条克:20–30天
• 罗马 → 美索不达米亚(帝国极东):40–50天
人类组织体的凝聚一般有一个核心原则,那就是当最高领导的指令到达边疆所需时间> 半个决策周期时,边疆就会事实自治了。
这一点在罗马帝国时期体现的很明显,当时的叙利亚总督掌控着3–4 个军团,实际是一方诸侯,埃及因为太富,总督虽是由皇帝直接任命,但因为太远政令也并不流畅,而不列颠省则多次脱离帝国管理,也就是说,随着版图的扩大,罗马帝国的皇帝们感到力不从心了。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通讯技术是帝国疆域的物理上限。
再就是行政规模,公元117年,也就是图拉真的帝国极盛期, 罗马帝国的行省有 45–60 个,数量区间是因为总是在不断变化,而全帝国的行政官不足 400–600人,这意味着,每个行省平均只有 4–6 名核心罗马官员在管理着数百万人口,倒是简政的绝对模范。
原因是罗马当时的管理模式是中央“瘦监管”,地方精英自治,实行的是皇帝领导下的民主秩序,但看来这也是一个双刃剑。
罗马军团虽然有约 30个 ,辅助军也还有约 40 万人,但军队分散驻防,虽帝国的法律统一,但各行省也有自己的法律,因此执行上的差异比较大。
这种结构在快速扩张时非常有效,因为“秩序模板”可以快速复制,诸侯国们也乐于接受这样的时序,有老大罩着,又有充分的自治权,但是当帝国面临财政危机,道路、货币、法律、语言无法在最大半径内同步,帝国就会开始出现裂痕,诸侯国们就开始各自盘算自己的小九九。
所以说,帝国的凝聚力需要的不仅仅有忠诚和信仰,还要受限于自身的技术能力,或者说,老大要有充分罩着诸位小弟的能力,否则小弟们的信仰和忠诚就会出现质疑,甚至崩塌。
这条规律放到今天依然成立,只是当下的物理“疆域”因为网路的发达而大大扩张了帝国的治理半径,极限外延了,但内在的逻辑并没有变。
三、衰落:帝国的衰落不是被敌人击垮,而是被自身的复杂度拖垮的。
一般的叙事中,都认为罗马帝国是被南下的蛮族打败的,但事实上蛮族只是推倒它的最后一击而已,罗马事实上是被自己吞掉的。
罗马帝国晚期的主要问题是官僚系统膨胀、税收过重、城市失衡、军队地方化,内部已经出现了失控,处于体系崩塌的边缘,而非简单的蛮族压力,具体表现在四个方面:
1. 财政危机:帝国的 “现金流开始出现断裂” :
奥古斯都时期(公元1 世纪),60% 贬值,不显著,税率稳定;
公元 180–250年,70–80% 货币的银含量从 95% 降至50% ,税率增加;
公元 250–275(危机时代) 85–90% 的银含量降至 5% ,实行重税、强制征粮;
公元 300–350(戴克里先后)近 90% 的财政彻底崩溃,赋役制度僵化。
由此可见,经济上的问题,即财政危机不是结果,而是释放出了信号,即帝国已经无力“支付”自身的复杂度。
说到这里,是不是我们应该更多理解川普总统正在采取的“美国优先”策略。如果我们把美国当作一个帝国来考量,从罗马帝国的扩张、极限以及衰落的表现来对比,就会知道川普总统正在做的,不是意气用事,而是一种清醒、务实甚至是未雨绸缪的帝国战略。
2. 军队有诸侯化倾向,忠诚度从国家转向军事将领
罗马帝国晚期的军队规模暴增,公元1 世纪,军队有 28–30万;公元 3 世纪,军队达到45–60 万;公元4 世纪,军队超过 60–65万。
庞大的军费越来越严峻的边疆压力,导致军队正在人心思变,逐步成为“独立政治力量”,当时的军团拥立将军取代皇帝成为时髦的政变,各行省军事化并各自为政,罗马的皇帝在最疯狂的50 年间竟然换了 20 多位,而且都是被杀或者被放逐。
罗马军队已经成为帝国的消费者而非守护者。
3. 城市崩溃:城市本来是罗马帝国的发动机,现在却成为负担
罗马帝国前期的城市化率极高,全帝国城市超过 2000 座,意大利城市化率达到 了40–50%,按照米拉奇模型,帝国辖属的北非城市的网络密度在当时位列世界第一。
但当危机时代来临的时候,城市粮食供应体系崩塌,城市税收已经崩溃而不得不转移到农村收缴,城市人口也锐减了30–60%。
城市倒了,罗马帝国赖以强大的的核心工具链,即道路、税收和统一大市场随之瘫痪。
4. 外部压力只是 “最后一击”
蛮族进入帝国并非“攻破”,而是“填补真空”,所谓的西哥特人在410年洗劫罗马,是后来人的叙事。
事实上他们进入帝国时,是作为“联邦同盟军”进入的,汪达尔人与东哥特人都是被罗马正式安置的族群,而非入侵,至于匈人入侵只不过是加速了这一过程而已。
罗马是这样,西班牙是这样,苏联的解体其实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并没有外来的军队占领它,而是它们不攻自破。
如果我们用“扩张收益” 和“扩张成本”来叙事,那么就是这两条线一定会在某一天交叉,而在这一交叉点之后,衰落就变成了必然。
所以更准确地说,罗马不是被外敌攻破,而是内部结构已空心化,外族只是进来接盘。
中国唐代杜牧在他的《阿房宫赋》早就发出感慨: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四、重构:衰落不等于消失,帝国虽亡,但制度以“碎片化方式”永生
走在罗马的大街小巷,我感受到了祥和,虽然说意大利被认为早已经沦为二流国家,从墨索里尼被吊死之后,意大利人的“罗马帝国“梦也没有了,那么,罗马帝国灭亡了吗?

我突然觉得:没有!为什么呢?
因为帝国或者说朝代是线性的,疆域的变化也是线性的,但一个帝国的终章,并不完全是国界的终结,而是它的制度渗入到了了继承者的体内,从此以“看不见的形式”继续存在。
这是时间的折叠,文明的折叠,就像我们眼前的这些教堂、王宫,打下的地基都是从前朝、前朝的前朝累积上去的,不仅仅累积的是建筑,累积的是不同的建筑风格的浸染,累积的是文明的深层结构。
就拿罗马来说,它以三种方式延续着古罗马的生命,罗马灭亡了,但其语言、法律和宗教被整个欧洲继承。
1. 语言——拉丁语变成了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和罗马尼亚语,今天的全球有 9亿人口讲拉丁语系的语言。
2. 法律——《民法大全》成为全欧洲法律的母本。
3. 宗教——天主教以 “罗马” 为名,重构了整个欧洲的精神版图,帝国的政治结构死了,但它的精神结构却活在基督教中。

所以,即使是特立独行的川普总统,也认为美国的文明史应该是建立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地基之上。
即使是吉本,也认为是基督教替代了罗马众神之后,使得罗马人产生信仰上的杂乱无章,最终因为精神上的迷离而丧失斗志变得热衷于教斗、宫斗和人斗,从而导致灭亡。
就我的理解来看,这些还是现象,即使不是基督教,罗马帝国也会有其他的“稻草”来击垮它,反而是基督教,使得罗马的精神得以延续,只是教堂里的众神换成了一神“上帝”而已,虽然我也赞同基督教在罗马帝国崩溃时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而对看大中华,秦灭,中华文明也是依然源远流长。
祖国祭坛的旁边,立着罗马一个标志性的图腾—图拉真柱,柱子上雕刻的是图拉真征服达契亚的英雄场景,柱子顶端的人物原来是图拉真的,可后来丢了,于是就被换成了圣彼得的形象。

游览罗马斗兽场之前,导游告知斗兽场正是被称为罗马帝国弗拉维王朝(公元69-96)期间的三位皇帝修的,三位皇帝是分别是父亲维斯帕先、长子提图斯和次子多米提安。

说到这里,很有意思的导游Alessandra拉出了一对夫妇说是皇帝父亲和皇后母亲,拉出我说是提图斯,又拉出一小哥说是多米提安,然后宣告,你们四个就是一家人了。之后的这一路游览,我的名字就变成了提图斯,有时候她找不到那对夫妇,就会问我“你的父皇和母后哪里去了。”要是找不到我了,她也会问多米提安“你的哥哥提图斯哪里去了?”还有一位小伙子被她任命为凯撒,不时地要帮她举旗子,我也举过。

弗拉维王朝(公元69-96)之前就是最有名的昏庸皇帝尼禄以及他死后的短暂混乱时期,而弗拉维王朝(公元69-96)之后就是罗马帝国最荣耀的五贤帝时期(公元96-180年),对,图拉真就是五贤帝之一。
提图斯(Titus)在罗马帝国的历史中属于好皇帝,有“仁慈皇帝”之称,古罗马广场靠近斗兽场的位置有一座凯旋门,记录的就是他征服耶路撒冷(公元70年)的辉煌胜利。

可是,在犹太人的记录中,这位提图斯可不是啥好人,Gady院长就给我看过他来罗马时特意拍下的这座凯旋门内测的浮雕,浮雕表现的场景是罗马士兵赶着犹太人把耶路撒冷的好东西运到罗马。
【《罗马之旅》(二),明天续(三)】
张家卫西班牙百日散记(2025.12.7,第93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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