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时代的自我解惑（第89天）

地球人类最伟大的事业之一、大航海时代的开拓者，一般都认为是哥伦布，是西班牙，时间是1492年。

但事实上，郑和下西洋比哥伦布的时间要早，原因以及结果之前说过，就不再絮叨了。

可“两牙”之一，又是当年与西班牙曾平起平坐的另一海上霸主的葡萄牙，为什么明明探索未知海洋的成功经历更早、更远，却反而将这大航海时代开拓者的名头让西班牙、被哥伦布给“抢”去了呢？

这“抢”字用的不确切。

来到葡萄牙的里斯本，在之前查阅不少资料的基础上，我最想去看的地方是海事博物馆（Museu de Marinha）和发现者纪念碑（Padrão dos Descobrimentos），然后才是旅游攻略中最多推荐的热罗尼莫斯修道院（Mosteiro dos Jerónimos）和贝伦塔（Torre de Belém）。

里斯本是第一次来，所以选择了可以快速浏览的城市观光车，黄色的，路过景点包括我的偏好，而且可以随时上下，爱呆多久就多久。

今天预报有雨，而且下雨的概率是100%，就寻思，或许这样的天气才可以更好的感受传说中的“大航海时代”吧。

一入海事博物馆的大门，迎面而来的雕像，就是大名鼎鼎的恩里克王子（Infante Dom Henrique, 1394–1460），他被葡萄牙认为是大航海时代的头牌奠基者，因此这尊雕像是整个博物馆叙事的精神核心。

在海事博物馆徜徉了有两个小时，尽量仔细地观赏每一尊雕像和历史文物，尽量不漏过那些重要的文字和照片图表。

顺着博物馆的回廊，找到了博物馆的咖啡店，因为外面下雨，很多游人选择了在这里边吃点东西边躲雨。找了个角落，点了杯咖啡，这份喧嚣中的宁静倒是最好的盘点葡萄牙大航海以及理清我原本困惑的最好咖啡时间。

一、大航海是主动行为还是被动行为？

一直以来，欧亚大陆的两端都存在贸易，其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世纪。

看一下这张地图，中国的丝绸、瓷器、漆器、茶叶等，从西安出发，经过河西走廊、西域、再通过中亚、伊朗高原、小亚细亚半岛进入到欧洲，黑色的箭头路线常被中国称为丝绸之路。

除中国的丝绸、瓷器、漆器和茶叶之外，欧洲人超级喜爱东南亚的香料，具体品种主要是胡椒、肉桂、丁香等等。

香料的主要作用是可以储存食物，为什么不用冰，因为冰只有冬天才有，而且储藏冰的代价更高，更何况很多欧洲的地方没有冬天。香料拿来还可以烹饪调味，可以拿来化妆、治疗甚至做成毒药，据说在祈祷仪式上，念经的时候如果撒点香料，就会灵。

欧洲自身生产的香料完全不够，于是盛产香料的马来群岛就成了香饽饽，要走海路，经印度洋、曼德海峡、红海，在埃及上岸，跨过陆地到达地中海后，再到欧洲就容易了，这条红色箭头路线也与中国称呼的海上丝绸之路相重叠。

据说当时的中国广东，汇集了包括马来群岛的东南亚盛产的香料，成为非常繁盛的交易市场，成为香料出口的重要集散地。

可是无论走陆路还是走海路，都必须经过地中海东部的土耳其、巴勒斯坦和埃及这一带，这一带属于我们现在常常说的“中东”。

“中东火药桶”的名词是盛产石油后喊起来的，其实很早的时候这地方就是交通要道。

如果去过伊斯坦布尔，在它的那条横跨欧亚的土耳其海峡上游弋一趟，就会体会到土耳其海峡作为连接黑海与地中海的唯一航道，它是连接欧亚非三大洲的陆地和海上关键节点的说法，着实是上帝之手的恩赐。

写《西班牙的南部之旅》时，通过具体讲来自阿拉伯和北非的穆斯林对伊比利亚半岛的占领，提到了从公元7世纪开始崛起并日益强盛的阿拉伯帝国（632-1258）。

我们常常以为的强大奥斯曼人，其实是原本很小的一个突厥部族的后裔。7世纪阿拉伯崛起之后，突厥部族臣服于阿拉伯人，并接受了伊斯兰教，还跟着阿拉伯人与十字军打仗。但随着阿拉伯帝国的衰落，突厥部族佣兵自立，这就是奥斯曼土耳其人。

1299年，土耳其人建立起了多民族的奥斯曼帝国，名字因奥斯曼一世就叫“奥斯曼”而得名。

可是，原来畅通的海陆两条欧亚贸易路线，就被奥斯曼帝国慢慢地堵上了。

1396年，欧洲人为此发动了一场被称为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尼科波利斯战役，可惜的是人家奥斯曼帝国赢得了巨大的胜利，而十字军东征的事也就到此彻底歇菜了。

随着奥斯曼帝国的不断扩张，终于在1453年灭了拜占廷帝国，并定都君士坦丁堡，且以东罗马帝国的继承人自居，当然信奉基督教的欧洲人不承认，后来的历史都是认为罗马帝国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寿终正寝了，奥斯曼帝国的皇帝也慢慢地不叫这名了。

看一下鼎盛时期的奥斯曼帝国的版图，小亚细亚半岛是帝国的核心区，红海和地中海差点成了它的内湖。

可是，完全控制了欧亚商贸路线的奥斯曼帝国，不仅课以重税，而且还想咋收就咋收。

在这个过程中，当时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就寻思着要在海上找通道，他们都听到过一个故事，就是著名的《马可波罗记》，记录了他曾经游历的印度、中国还有日本。

另外，他们还听了一个“约翰王”的故事，说是在非洲东方的某一地区，存在着一个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强大，也更富裕的基督教国家，其国王名叫约翰，被称为祭祀王，如果可以到非洲找到他，然后双方联手就可以共同抵抗伊斯兰教国家。

最早行动的是15世纪的葡萄牙人。

二、为什么大航海时代的开启者是葡萄牙而不是西班牙？

为什么是葡萄牙？而不是后来拥有无敌舰队的西班牙、海上马车夫荷兰以及号称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呢？

看一下地图，葡萄牙位于伊比利亚半岛的最西端，直接面朝的就是大海，国家虽不大，却拥有几乎全境的漫长海岸线，驶出大海的距离几乎为零。

再就是，西班牙几乎完全挡住了葡萄牙与欧洲其他国家的陆路通道，把葡萄牙变成了当时欧洲大区匹配机制下的边缘国家，所以，葡萄牙探索未知海洋的动力最大，他们把“探索未知海洋”被当成是“突破自己”的新机遇。

所以说，葡萄牙与西班牙之间就有了不同的利益诉求，西班牙谋求大一统，想把摩尔人彻底赶走，把伊比利亚半岛统一了，而葡萄牙却想如果西班牙成功了，对它来说或许“就是灾难”，说不定西班牙会顺手连它也收进了版图。

关于葡萄牙与西班牙的政治因缘，待后面再细说一下，这里先说大航海。

所以说，1415年，葡萄牙人第一次出发的时候，东边的西班牙还不叫西班牙，而是主要由卡斯蒂利亚王国和阿拉贡王国控制着，这功夫最主要的大业是收复失地。直到66年后，这两个王国的伊莎贝拉一世和费尔南多二世联姻，才有了今天西班牙王国的雏形。

而荷兰这会儿还没有呢，属于西班牙的一部分，老大还没动呢，荷兰人自然也没这个心气。

那时候的英国还叫英格兰，苏格兰和北爱尔兰不属于它。英格兰人与海峡对岸的法兰西人正在打仗，从1337年一直打到了1453年。

这场打了100多年的“英法百年战争”，那时候正是胶着期，哪里顾得上去探索未知的海洋。

同样的原因，法兰西人自然也是腾不出手来发展大航海。

说了这么多，我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葡萄牙出来了一个“航海家”恩里克王子（Infante D. Henrique，1394—1460）。

他是若奥一世的第三个儿子，由于不是长子，没有王位的继承权，所以他就利用王室的影响力，建设了天文台、图书馆，建设了港口和船厂，还在葡萄牙的萨格里什建立了全世界的第一所国立航海学校，研发航海技术，吸引和培养航海人才，为葡萄牙日后成为海上霸主，奠定了基石。

1415年，天时地利人和的葡萄牙人认为时机到了，21岁的恩里克王子亲率大军，一路向南，以惩罚穆斯林以及消除异教徒海盗为名，拿下了摩洛哥的港口重镇休达。

再之后，葡萄牙人用了百年三代人的努力，一路南下，沿着非洲海岸航行，顺带着把沿岸非洲国家变成它的殖民地，待发现好望角后继续转向北上，控制了印度沿海城邦的贸易，占领了马六甲海峡，还在中国租界了澳门落脚，最后在1543年发现了日本，实现了从王国到帝国的转变。

恩里克王子的丰功伟绩在海事博物馆里自不待说，这位事实上从来没有远航过的“航海家”，却被葡萄牙认为是大航海时代以及全球化时代的奠基者和开启者，而矗立在海事博物馆不远处、面朝大西洋的发现者纪念碑，用白色混凝土铸就的卡拉维尔式帆船的船头站立的正是恩里克王子，而我们更熟悉的名字达.伽马、麦哲伦和佩德罗等，则站在两侧的32人中间。

对了，我在雕像上又看到了在毕尔巴鄂行走时看到的“东方宗徒”圣方济·沙勿略（Saint Francis Xavier），在葡萄牙人的表述中，他去东方是1540年领了葡萄牙国王若奥三世的派遣，以罗马教宗保罗三世的使者名义航海东去的。

走的地方多了，越来越感觉这历史是英雄创造的，甚至是帝王创造的，人民群众往往是响应者、推动者和行动者，即使是如张笑宇在《技术与文明》中推崇的技术决定论，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人民群众的发明，也要首先有发明的环境，再就是要有发明的用处和发明者据此可以获得功名利禄的欲望推动。

三、葡萄牙为什么没有与西班牙合为一体？

说到这里，就要简单推演一下葡萄牙与西班牙的政治因缘，因为我的第九站是《西班牙百日行走》，因此关注点还是要回到西班牙的视角上，即“同为伊利比亚半岛的葡萄牙为什么没有与西班牙合为一体？”

但事实上，王国意义上的葡萄牙与西班牙在历史上还真合为一体过，一共有三次。

第一次是1093年到1143年。

那时候，葡萄牙与后来造就西班牙雏形的卡斯蒂利亚-莱昂王国的关系要比后来联姻的阿拉贡王国还要近，因为葡萄牙原本就是卡斯蒂利亚-莱昂王国下属的一个伯爵领地，是卡斯蒂利亚-莱昂王国“神圣不可分割”或者说“自古以来”的一部分。

公元1093年，自称为“全西班牙皇帝”的卡斯蒂利亚-莱昂的国王阿方索六世，将位于伊比利亚半岛西北部的卡瓦渡河和杜罗河之间的一块土地分封给了当时的葡萄牙伯爵亨利，原因是他娶了阿方索的私生女特蕾莎，而这块领地就是葡萄牙国家的最早开端。

1109年，阿方索六世去世，他的女儿乌拉卡继承了王位，称自己是“全西班牙女王”，而已经守寡了的同父异母妹妹特蕾莎瞅着机会，也称自己是“葡萄牙女王”，要与乌拉卡平起平坐。

于是，俩姊妹干上了，可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被乌拉卡策反的特蕾莎儿子恩里克斯待真的打败了母亲，就不听乌拉卡的招呼了，而是在1139年自称是“葡萄牙国王阿方索一世”。

乌拉卡的儿子阿方索七世上位，表兄弟俩名斗暗斗，可是折腾了半天，西班牙的阿方索七世也没能把表兄弟的“葡萄牙国王”折腾掉。

最后，罗马教宗出面调停，1143年，两位表兄弟签了一个《萨莫拉条约》，正式承认葡萄牙是一个独立的王国，还说卡斯蒂利亚-莱昂及葡萄牙之间将共同维护永远的和平。

所以，阿方索一世在葡萄牙被敬称为“国父”。

从上述时间线来看，葡萄牙的历史是从1093开始，但正式建国时间是1143年。

就此算来，“两牙”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有16年，如果以双方正式承认的时间算，“两牙”一体的时间有50年。

第二次，是1383年到1385年。

公元1383年，葡萄牙国王费尔南多一世去世，因为没儿子，所以独生女就被宣布为葡萄牙的女王，但是因为她的丈夫是卡斯蒂利亚-莱昂的国王胡安一世，所以葡萄牙人就不干了，认为有点变相地将葡萄牙归于了西班牙，所以，就推举费尔南多一世的私生子、时年26岁的阿维斯骑士团团长若昂上位，这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若昂一世，所谓阿维斯王朝就是他创立的。

当然，也少不了一顿干仗，最后的结果是公元1385年，若昂一世率领军队打败了前来想以武力征服的卡斯蒂利亚-莱昂的军队，保卫了葡萄牙的独立，这就是葡萄牙独立日的由来。

为啥葡萄牙人会这样抵制呢？因为他们经过200多年的各自安好，早就有了自己的民族认同和利益所在，不再把自己当作西班牙人了。

说到这里，联想到现在闹的乌克兰问题、巴勒斯坦问题以及南海问题和台湾问题，记得以前听过葛剑雄教授的一堂课，他认为国际法上早就有了“独立存在了50年就是独立国家的国际惯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当然，这一说法依据的确实是国际法，但国际法的规定并非这样简单，而是指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如果占领者长期控制某地，该地事实上的独立状态可能被视为一种“惯例”，但其法律地位仍具争议，因为国家主权的确立需要符合包括被普遍承认在内的多个条件，仅有事实独立并不能完全构成国家主权的合法性。至于50年被认为属于长期的说法，也是一种“国际惯例”，而非书面上的正式陈述。

关于“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的事，葛剑雄教授也有撰文表达观点反对“自古以来”的说法，但最近我看了陈浩武教授的一个视频，他对于“领土主权问题是否可以声称自古以来”的说法，解读的短小精悍，客观务实。

他说：

罗马人能不能说地中海沿岸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蒙古人能不能说那欧洲自古以来就是我们蒙古的，那行吗？

我们有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就是一开口就很武断的说某某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领土，这种说法是非常不负责任的。

“自古以来“是哪个“自古”，有人说，那新疆中亚以前在唐代不都是我们的吗？你这个是没有意义的。希腊化时期，亚历山大一直打到了印度，整个中东、中亚、奥斯曼土耳其等全都是它的，那今天希腊人说“这里自古以来都是我们希腊的领土”，那行吗？没有意义的。

为什么没有意义？因为现代民族国家和领土主权这个概念是从《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开始的，即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以后，才有了现代民族国家、主权领土这个概念，它才成立。

《威斯伐利亚和约》的第二个意义，就是《威斯特利亚和约》导致了一种宗教的宽容，所以宽容精神的起点并非是从宗教一开始就宽容，不是的！它不仅不宽容，反而互相是非常尖锐的冲突。而这种宽容的精神，起点就是《威斯特伐利亚和约》。

我的百日行走为什么叫《散记》，实在是因为记录的不仅是所见所闻，更是所想，而这“所想”就像毛毛虫一样，不知道啥时候就会爬到脑袋里，不把它写下来就会觉得浑身的不舒服。

好了，言归正传，若昂一世保卫的这次葡萄牙独立，虽然历时只有两年，可在葡萄牙人的心目当中，却从此树立起了坚定的民族自信，那就是只要葡萄牙人团结起来，西班牙的卡斯蒂利亚-莱昂人就无法控制我们这块土地。

为了制约卡斯蒂利亚-莱昂王国的觊觎，第三年的1398年，若昂一世与英格兰签署了著名的《温莎条约》，结成军事同盟。在这之后的600多年里，葡萄牙从王国变成了共和国，英格兰也扩充成了大不列颠联合王国，但是两国之间的合约，虽经历了短暂风雨，却一直有效，直到今天，被称为最古老的合约。

里斯本的菲盖拉广场（Praça da Figueira），有一尊威武的骑马雕像，纪念的正是若昂一世（Dom João I，1357–1433）。

航海家恩里克王子就是他的三儿子。

对，这位若昂一世的统治被认为开启了中世纪葡萄牙的“黄金时代”，王国稳定，经济繁荣，人民安居乐业，而且正是在他的任上，开启了大航海时代的序幕，也被认为是全球化的开端。

第三次是1580年到1640年。

1578年，葡萄牙的国王塞巴斯蒂安，对，就是取了《圣经》中圣塞巴斯蒂安名字的这位，利用摩洛哥王室内斗的机会，寻思仿照前辈恩里克王子，亲率大军，再来一场圣战，干脆把摩洛哥全端了，结果竟然神秘的失踪了，就此不见了踪影。

可是这塞巴斯蒂安国王没有留下任何子嗣，而在王位继承顺序上排在首位的竟然是当时正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他是塞巴斯蒂安的表叔，于是，葡萄牙历经了200年的独立，又一次面临了王位继承上的挑战。

是与西班牙统一还是继续保持独立？

结果是经过两年的吵吵和过渡，腓力二世率领大军来到了葡萄牙，结果没费啥功夫就把葡萄牙归了西班牙的版图，进入了被称作“伊比利亚联合”的时期，葡萄牙沦为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附属国。

据历史记载当时的葡萄牙人与200年前不同，挺欢迎腓力二世的，很多重要的城堡都是不战而降，为什么呢？

原来是当时的葡萄牙尽管在海上依然有霸主地位，但是殖民地岌岌可危，法国人不仅占了圭亚那，还对巴西垂涎三尺，英国人和荷兰人的船队也不断出现在西非海岸，而且葡萄牙的海外殖民地虽然多，却没能占到更多的出产贵金属的地方，所以造钱的能力不足，相比之下，哈布斯堡家族统治下的西班牙，正在开启着黄金时代，是当时世界上的顶级列强，所以加入西班牙，寻求下无敌舰队的保护，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不过，葡萄牙人的这次抱大腿，似乎并不完美，反而是接连被崛起的荷兰和英国抢夺了不少殖民地，比如巴西和东方贸易的垄断权，葡萄牙人突然觉得这“伊比利亚的统一大业”对它实在没啥好处，要反抗。

1640年12月1日，葡萄牙的王公贵族带人闯入了王宫，杀死了西班牙派来的国务大臣，宣布“反了”，并拥戴若昂一世私生子的后代布拉干萨莱昂公爵上位，这就是葡萄牙布拉干萨王朝的“复国者”若昂四世（Dom João IV）。

葡萄牙的原有领地除了北非的“休达”之外，纷纷表示拥立新国王，而西班牙派来的军队，竟然在赶来镇压的战斗中连续败了两场，眼睁睁地看着葡萄牙又一次独立成功，直到今天。

第三次的与西班牙一体化，历时时间最长，也不过仅仅60年。

不过，葡萄牙人在自己的历史叙事中，可不大提他们的自愿投降，而是把这段历史称为屈辱和苦难。

我乘坐的黄色城市观光巴士的始发站，就在复国广场（Praça dos Restauradores）的边上，广场上有一座“复国者纪念碑”（Monumento aos Restauradores），纪念的就是1640年葡萄牙重新获得独立的历史时刻。

现在的每年12月1日，是葡萄牙的独立复国日（Dia da Restauração da Independência）。

纪念碑上刻着“Lisboa não se rendeu.” （里斯本从未屈服）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而且横竖听起来都挺有道理，因为即使是现代葡萄牙人，也喜欢听好听的话，不喜欢听不好听的话，至于事实，说真话的人少，了解真相的人更少。

四、伊利比亚半岛与西班牙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讨论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关系，一直在说“伊比利亚”和“伊比利亚半岛”，即使是来西班牙之前，我也被这“伊比利亚”迷惑，因为购买布宜诺斯艾利斯往返巴塞罗那机票的时候，我还以为“伊比利亚航空公司”是拉丁美洲国家的飞机。

维基百科上说：

伊比利亚半岛，西班牙语、葡萄牙語、法语、加泰罗尼亚语、加利西亚语、巴斯克语、阿斯图里亚语的叫法都不同，英语叫the Iberian Peninsula。

伊比利亚半岛位于欧洲的西南面，是一个大型半岛，通过比利牛斯山脉与欧洲大陆分割开来。

伊比利亚半岛的东面是地中海，西面濒临大西洋，南面与非洲隔着直布罗陀海峡相望，与地中海相连，气候与北非相似，干燥炎热，而北面是比斯开湾，雨水多，空气湿润。

伊利比亚半岛主要包括当今的西班牙、葡萄牙、安道尔，法国南部的一小部分地区以及英属的直布罗陀，总面积58.2万平方公里。

西班牙占了约有80%，葡萄牙约有20%。安道尔有469平方公里，直布罗陀有6平方公里，而所谓法国南部的一小部分，指的是比利牛斯山以北的一小部分领土，查了半天都没查到具体数据，看来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伊比利亚（Iberia）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Iberia最早是古希腊人叫的，意思是“太阳落下的地方”，在他们当时的世界地图上，这里是最西边的一块大陆，每天太阳都要在这片大陆的西海岸落下。于是他们就认为，这块大陆的西头，就是世界的边缘，如果越过了这条界线，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这个地方就被称为了“尽头”。

前几天，我走完了朝圣之路，最后决定没去的菲尼斯特雷角（Finisterre），就是这个“尽头”的标志。

五、为什么葡萄牙有展示大航海时代的博物馆而西班牙没有？

海事博物馆（Museu de Marinha）的馆藏确实丰富，是1863年由葡萄牙国王路易一世（D. Luís I）创办的，他本人也非常热衷航海。展现了葡萄牙从中世纪到现代的海洋探索史，尤其是15到17世纪 “大航海时代” 的成就。

航海家恩里克王子厅是最显眼的展厅，他背后墙上那幅巨大的世界航海地图展示了葡萄牙探险的路线，从非洲绕好望角到印度，再到巴西与日本，而右侧的彩绘玻璃则描绘了葡萄牙探险者出航、传教、贸易、殖民的场景。

我驻足最长时间的是“发现与征程”展厅，这里展示了大量早期的航海仪器，有星盘、六分仪和罗盘，还有早期的地图和造船模型，开创这些先河的人当属恩里克王子。

这个展厅讲述了从1415年征服北非的休达开始，到达·伽马在1498年抵达印度，而佩德罗在1500年发现了巴西，也说了葡萄牙人麦哲伦在1519-1522环球航行的历程。

皇家舰队与殖民时代展厅则展示了葡萄牙帝国从亚洲的果阿、澳门、马六甲、东帝汶一直到非洲的安哥拉、莫桑比克以及南美巴西的庞大海上网络。

这个展厅有精致的舰船模型、制服、航海仪表、信号旗，还有代表着与西班牙并驾齐驱的“全球海洋霸权”的象征物。

我就寻思，葡萄牙对于殖民的理解，看来还真是以“文明传播者”至少是“全球化开拓者”的叙事逻辑来讲述的，对于当下社会中对于殖民者暴力的批判，好像葡萄牙的反映要不以为然了不少，我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西班牙反而没有一个像样的海事博物馆。

西班牙国内对于帝国史的评价不一致，“殖民帝国辉煌”的叙事属于政治上的不大正确，美洲殖民史涉及种族、奴隶、征服、文明冲突等敏感话题，所以就只好低调处理了。

海事博物馆里还有现代与航空航海区，主要讲述了包括19–20世纪葡萄牙海军的现代化，不过，这一时期的葡萄牙已经沦为二流国家，浏览下就是了。

六、葡萄牙和西班牙从啥时候开始没落的，为什么？

葡萄牙的衰落应该从1580年被西班牙吞并为起点，因为这60年来，葡萄牙不仅没占到什么好处，反而被西班牙牵扯进与欧洲国家特别是与英国的不愉快，而正在崛起的荷兰则趁机抢了它的不少殖民地，待1620年葡萄牙再次独立时，欧洲国家因为工业革命，发展的日新月异，葡萄牙包括西班牙都已经跟不上趟了。

再之后，1807年，拿破仑的大军攻占了西班牙也收了葡萄牙，王室和贵族们都跑到了原本是殖民地的巴西，可当1812年因得到英国相助而摆脱了法国统治的葡萄牙，国王回来了，他的王储儿子却不想回来了，竟然宣布了巴西独立，王储都不喜葡萄牙，那它的后来命运也就由此可见一斑了。

另外，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16世纪催生的宗教改革，包括英国在内的其他欧洲国家在对待基督新教的态度上，非常开放，从而做起事来游刃有余，但葡萄牙包括西班牙坚守着天主教教义，做起事来反而畏手畏脚，因此拉下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

七、葡萄牙的大航海历史的脉络

坐在海事博物馆的咖啡馆里，已经忘了时间，外面的雨一直下着，只是有时候会小一点，趁着一个雨小的空隙，我跑了出去。

去了旁边大名鼎鼎的热罗尼莫斯修道院，走了主堂，还有回廊，因为刚才，不，是这一段时间的学习攻略以及刚才的沉浸式体验，让我对于这座修道院有了不同的观察角度。

修道院建设的时间是达·伽马成功从印度归航之后，由曼努埃尔一世国王在1501年开始兴建的，用以感谢天主教圣母的庇护，以把大航海时代的殖民征服上升到国家兴亡与探索未知海洋的圣化。

这座建筑竟然被称为曼努埃尔式建筑风格，认为是葡萄牙独有的哥特与文艺复兴混合样式，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浮雕装饰充满了海洋象征，有珊瑚、海藻、锚、贝壳、龙头，我见的最多的是缆绳的绳纹。

修道院内堂有整排的瓷砖画，让我误以为是来自“阿拉伯”的遗迹，但却不是，是深受阿拉伯传统影响又经过基督教化与巴洛克化之后的葡萄牙艺术。

摩尔人8世纪攻入伊利比亚半岛的时候，当然也包括葡萄牙，所以在里斯本，同样有与塞维利亚、格拉纳达、托莱多等地都曾盛行的几何与花卉纹样瓷砖装饰，不奇怪。

不过，修道院里，以蓝色为主调，虽然是继承了摩尔人的釉面瓷砖工艺，但拼贴出来的不仅仅是装饰，而是叙事的场景，有圣经故事，有历史事件，也有航海的画面，像是一个故事厅。

热罗尼莫斯修道院不是一座传统的天主教堂，因为圣玛丽亚大教堂就在它的边上。

达·伽马的墓在这里，葡萄牙史诗级的诗人卡蒙斯的墓也在这里。

卡蒙斯在葡萄牙是神一样的存在，发现者纪念碑的32人中也有他的形象，他写就的《葡国魂》（Os Lusíadas），颂扬的就是航海，就是葡萄牙民族的命运。

发现者纪念碑笼罩在雨里，纪念碑外的广场上有一幅用大理石拼就的世界地图，是南非人送的，标注了葡萄牙人在大航海时代的每一次远航的航线和时间。

雨中有两只野鸭，亲密地相拥相伴，悠然自得地觅食，不知道它们是在享受着大航海时代带来的荣耀和落寞，还是早已经忘了这些，因为他们的祖先可一直都是在这里，像它们一样在雨里相亲相爱，只为了填饱肚子而不得不四处觅食。

雨一直在下，沿着北仑河岸西行，走了15分钟，见到了贝伦塔。

中间的时候，遇见了一座红白条纹的现代灯塔，说是1940年左右建的，看起来很亲切，想起了很多我曾经远航，曾经遇到的那么多场景和人。

这座建在海水上面的贝伦塔正在维修，看起来有点小里小气，不过，透过它的斑驳身影，可以想象出1521年当它落成之后，又有多少充满梦想的战士、航海者和传教士都像达.伽马一样，从这里出发、远航，可是又有多少的他们可以安全地归航，从这里上岸再回家。

贝伦塔的不远处有一座同样是建在水上的咖啡馆，走了进去，选了个位置，可以望见窗外的贝伦塔和来来往往看塔的人，有不少的华人游客，有台湾的，有大陆来的，韩国和日本的游客也不少。

葡萄牙的大航海历史的脉络似乎清晰了，我就试着按照时间线再列一列，列了我也记不大住：

1415 ：攻占北非的休达，是葡萄牙海外扩张的起点.

1420s–1460s：恩里克王子资助航海，探索非洲西海岸、马德拉群岛以及亚速尔群岛.

1488 ：迪亚士（Dias）到达好望角，而且绕了，成为开辟通往印度航路的关键.

1498 ：达·伽马绕过好望角，抵达印度的卡利卡特，建立了欧洲与亚洲之间的直接航线.

1500 ：佩德罗发现了巴西，葡萄牙由此成为跨大西洋的殖民帝国，而巴西也成为拉美地区唯一说葡萄牙语的国家.

1519–1522 ：麦哲伦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环球航行。不过，麦哲伦虽然是葡萄牙人，可他的航行却是在西班牙的旗帜之下，原因与哥伦布相似.

1580s–1640s：葡西联盟与殖民地的争夺，使得葡萄牙暂时失去独立地位，再之后就只能靠着航海遗产保持着帝国的脸面。

八、“西班牙是大航海时代开拓者”的地位是“抢”来的吗？

葡萄牙的辉煌以及大航海时代的鼻祖地位基本上就讲完了，可是，为什么比葡萄牙要晚的西班牙却赢得了更广泛意义上的开拓者地位呢？

一直在说，西班牙王国的雏形来源于伊莎贝拉一世和费尔南多二世的联姻，也就是1471年，西班牙才开始意识到也要去大航海，寻找更多的金银财宝，可刚行动，就与葡萄牙因为补给问题差一点动了手，于是，罗马教皇第一次被请了出来，下一次被请出来就是1580腓力二世收了葡萄牙60年的那一次。

教皇介入调解后，两国签署了一个《阿尔卡索瓦斯条约》，商定北纬28.5°以南的未知世界归葡萄牙，西班牙则在北纬28.5°以北的范围内进行探索。

结果，往南不行，哥伦布就往西，那时候的欧洲刚刚经历了文艺复兴，地球是圆的已经形成了共识，既然是圆的，那么往西走也可以到达东方，于是就有了哥伦布发现美洲，不过，他致死都认为这里是他要找的印度。

事实上，哥伦布这个意大利人第一个找上的是葡萄牙，可是葡萄牙虽然当时还没走到非洲的最南端，但已经在非洲找到了胡椒、象牙、黄金，利润相当丰厚，另外就是觉得这哥伦布有点忽悠，所以就没怎么搭理他。

1492年，这哥伦布误打误撞地竟然发现了大西洋和加勒比海之间的巴哈马群岛，而且自信地给它们命名为西印度群岛。

可是，按照28.5°北纬线的划定，这地方属于葡萄牙的，所以，西班牙与葡萄牙又打起了官司。

教皇又出来调解，这时候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是西班牙人，有点向着西班牙，于是重新划了一条分界线，改为用经线来划分，最后确定下来的是以大概西经46°线为界，东边归葡萄牙，西边归西班牙。这条经线被称为教皇子午线。

坊间一直有传说，说是这西班牙命好，几次大的一统靠的都是联姻而不是战争，而启动大航海的时间虽然比葡萄牙晚了70多年，却赌对了哥伦布，又堵对了麦哲伦。

哥伦布误打误撞，却意外发现了美洲新大陆。

而麦哲伦拿着达.伽马的航线图，直接找到了哥伦布没有找到的印度，还顺带着一路跑到了马来半岛和日本，一下子就将大航海的成果推到了顶级，甚至超越了鼻祖葡萄牙。

因为，哥伦布发现的是新大陆，新大陆意味着什么，是处女地，是实实在在的领土，而且是铺满白银和黄金的土地，当时的阿根廷叫拉普拉塔，而拉普拉塔的西班牙语意思就是“白银”。

葡萄牙发现的是已存在的国家和地区，它的殖民和征服大部分是贸易而非占领，但麦哲伦的全球航线开辟，反而给了西班牙更大的腾挪空间。

葡萄牙错过了哥伦布，于是错过了大半个南美洲。又错过了麦哲伦，于是错过了太平洋。也不要只抱怨人家西班牙的命好，葡萄牙王室的雄才大略可以，但看人的眼光实在太差，所以后来的日渐衰落也是原因之一。

麦哲伦的环球航行印证了地球是圆的，而教皇子午线只在大西洋这一侧划了一条线，太平洋地区的探索权又起了争执，怎么办？

1529年，教皇在太平洋又划了一条线，把地球彻底切成了两半，两牙各占其一。但事实上，这时候的葡萄牙与西班牙的实力相比已经弱了，虽有争执，但结果总是西班牙占的上风。

直到1580年，腓力二世借着葡萄牙国王的神秘失踪，直接将葡萄牙变成了西班牙的属国，葡萄牙的殖民地当然也就间接地归了了西班牙。

所以说，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16世纪，妥妥的日不落帝国，说黄金时代绝对不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葡萄牙的鼻祖地位以及大航海的奠基者和开拓者努力，都像是为西班牙筑了台阶，而且像是为西班牙的崛起量身定做一样，尽管葡萄牙自己并不愿意，可客观上就是这么回事。

西班牙的计划是西有菲律宾，东有南美洲，至于二者之间的太平洋，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说要把它变成西班牙的内湖，确实牛。

九、为什么荷兰与英国替代了葡萄牙和西班牙成为海上霸主？

再后来，我们知道，1648年才独立的荷兰，有了海上马车夫的称号，其实就是海盗，英格兰人也终于从英法百年战争和30年内战中消停了下来，也是命好，向西竟然发现了北美。

其时，西班牙从东亚和东南亚获得的丝绸和香料，经过太平洋都要先运送到今天的墨西哥，然后穿过陆地，到达墨西哥湾再装船运回西班牙。而在南美洲的印加帝国抢到的无数珍宝，还有挖到的黄金和白银，要沿着南美洲西岸北上到达巴拿马一带，横穿巴拿马海峡，再到加勒比海装船运回西班牙。

无论是哪条路线，西印度群岛都是一个必经之地，这地方也被称为加勒比海，因为周围岛屿礁石众多，持有英格兰女王颁发牌照的海盗们就选在这里栖身，专门打劫西班牙大船上的宝物，所以被称为加勒比海盗。

当下，加勒比海又被全世界关注上了，因为川普总统在这里调兵遣将，直逼委内瑞拉的马杜罗，也不知道此次此刻的对决双方，谁是运送宝物的船，谁是这加勒比的海盗？

英国人这时候，把主要精力放在发展海军上，他们研发了不少小炮艇，就是去打劫。换句话说，就是你们去发现，去运载，我们就去抢劫做海盗。

法国人因为国内的动乱不止，就把本来是海盗鼻祖的位置留给了英格兰。

而强大的西班牙，竟然在与荷兰以及英格兰的几次主要战斗中，都打了败仗，左右失衡。

1586年，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败给了英国，西班牙也从此开始走了下坡路。

葡萄牙1580年被西班牙吞并了，西班牙又被英国打败了，大航海的主角就开始被英国和后来独立的荷兰取代了。

荷兰原本属于西班牙的一部分，1581年就闹起独立而成立了一个荷兰共和国，可是正式被西班牙等承认为有独立地位的时间是1648年，即《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署了之后，就是前面陈浩武教授所言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

荷兰人崛起的路数，是眼看着葡萄牙被大哥吞并，于是一边闹着独立，一边顺着葡萄牙的脚步，抢夺葡萄牙的地盘，先是夺取了好望角，沿途又发现了大洋洲，接着占领爪哇岛，进一步进入东亚，盘踞中国台湾省，后来的郑成功收复台湾就是在这结上的梁子。

荷兰人进行的主要是中间贸易。他们的船又轻又快，为了装货物，船上经常不装火炮，因此特别能装，所以得了“海上马车夫”的称号。

（以上路线图以及参考主要来自知乎@走走刀口）

【《葡萄牙之旅》（二），明天续（三）】

张家卫西班牙百日散记（2025.12.3，第8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