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衰和亡（第92天）

张家卫
2天前
讀畢需時 10 分鐘

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三个场景是：

一、

1764年10月15日，当我坐在罗马卡皮托山废墟上时，听到附近神殿里传来僧侣的晚祷声，这一刻让我深刻感受到罗马帝国的 “衰亡” 。

吉本认为这是他构思《罗马帝国衰亡史》的“神圣时刻”，是他对罗马历史感触最深的瞬间。

二、

在图拉真统治（98–117）的鼎盛时期，罗马帝国的疆域西起西班牙与不列颠，东至幼发拉底河上游，南抵北非，北达莱茵河与多瑙河。

在这幅空前辽阔的版图包围之下，整个地中海仿佛成了罗马的“内湖”，不再有外敌侵扰，商船可以安全地在这片蓝色内海中航行，货物与财富源源不断地汇聚到帝国腹地，使罗马城与行省之间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与安定。

三、

地中海不再是帝国的“内湖”，而成了分隔文明与蛮荒的界海；罗马城的雄伟拱门、竞技场与神庙在岁月与外族统治下逐渐荒废，化作后世考古尘埃中的残垣断壁。

西罗马在蛮族铁蹄下终结，东罗马（拜占庭）则带着残破的疆域苟延残喘，直至十五世纪中叶被奥斯曼帝国最终吞噬。

罗马帝国——这座曾令整个古代世界俯首的巨厦，至此真正倾覆，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2021年，正值新冠疫情，记得【传承与未来读书会】阅读这本《罗马帝国衰亡史》用了四周的时间，我也分享了四次阅读体会。

其中的一个想法就是一定要来趟罗马，像吉本一样坐在罗马七丘的最高一座—卡皮托山（Capitoline Hill）上，感受下他写《罗马帝国衰亡史》的26年时光，感受下他笔下的罗马帝国1500年以及同样辉煌的古希腊、古罗马时代，还有当下的罗马和教皇的梵蒂冈。

这次来西班牙，选择住巴塞罗那，其中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地中海，可以随着哥伦布的手势，在地中海游弋。

从南部的格拉纳达驱车返回巴塞罗那，也是沿着地中海的岸线跑，感受着地中海的味道，在塔里法、在直布罗陀、在马贝拉、在阿尔泰阿、在瓦伦西亚、在佩尼斯科拉，都与地中海亲近了，还下过两次水，可都觉得少了些什么……

没事的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把谷歌地图打开，仔细地观察着地中海的样貌，想象着图拉真鼎盛时代的罗马“内湖”，依着这时候的“内湖”样貌，我给此时的地中海起了个名字叫“大澡盆子”，就像罗马人家里的大浴缸。

当然，我也用能记住的有限知识点，尽力想象着这个“大浴缸”是怎样慢慢地支离破碎。

西班牙的百日行走，观察的角度是大航海、大殖民以及不同宗教的碰撞和融合，地中海是绕不过去的一段大故事。

吉本在书中写道：“西班牙位于罗马帝国的最西端，由比利牛斯山、地中海与大西洋天然围合，分属罗马的琉息太尼亚、贝提卡、塔拉科三行省，是连接帝国与大西洋的重要桥头堡。因山海屏障而相对安全，长期保持繁荣，既是帝国西南防线，也是海外贸易与财富流入的门户。”

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覆灭，被称为伊利比亚半岛的西班牙正式改了旗帜，被蛮族西哥特人占了。

先从里斯本机场飞到巴塞罗那机场，陈东的叔叔到机场把我走朝圣之路的橘色大背包取走，送来了我提前收拾好的行李箱，改回了城市行走的模样，飞跃地中海，去罗马，到达罗马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黑魆魆的，机翼散发着紫色的光。

有人说，从伊比利亚半岛的里斯本飞到地中海的罗马，可不是一次简单的飞行，是从地理上的尽头飞到了文明的起点。

至于为什么是地理上的尽头，待我说伊比利亚半岛来历的时候再聊，可这文明的起点在罗马，大家都会懂，黑魆魆的夜里，好容易找到了酒店的人，前台大哥说刚好去洗了个澡。

在罗马待了四天，几乎是每天都在走街串巷，几乎是每天都在令人惊叹的教堂、广场、古迹中徜徉、驻足，也饶有兴致地体验了今天罗马的烟火气，意大利的葡萄酒是每天必喝的选项。

卡皮托山上的这座中世纪教堂叫天坛圣母堂（Santa Maria in Aracoeli），传说再往前是罗马帝国的开国皇帝奥古斯都看到了天启，然后在此建造了一座“天之祭坛（Ara coeli）。

从下往上有一条长达124级的大理石礼拜台阶，是罗马人1348年为求驱散黑死病而修建的“赎罪阶梯”。

想必1764年10月15日的黄昏，吉本就是爬上这条长阶，坐在上头，听教堂里的僧侣们晚祷的。

我爬上长阶，坐在上头的时候，是清晨，罗马充满了祥和。

放眼所及，米开朗基基罗设计的卡皮托利欧广场上，著名的卡皮托利欧博物馆在这，罗马市政厅也在这，罗马市政厅的外墙搭着架子正在整修。

卡皮托利欧博物馆（Capitoline Museums）里的人不多，不知道它为啥没有被排在热门的景点打卡地上，我在这里面逛游了很久。

别的就不说了，仅仅是这一个展馆，就汇集了君士坦丁大帝巨型头像以及手与地球仪残片、塞勒留皇帝骑马青铜像、母狼奶童铜像、抠脚板小男孩铜像、狮子猎马大理石雕像、侍者少年铜像等，这些雕像的照片几乎都看到过，可这里藏着的都是真品原件，而且没有玻璃罩着，也没有绳拦着，可以随性所欲地近距离观察、拍照，只要不用手去摸就好了。

罗马的景点和古迹藏品就不费笔墨更多描述了，镜头里收进了太多的震撼和惊喜。

也许是由着吉本关于《罗马帝国衰亡史》的地中海印象，从卡皮托利欧博物馆漫步快到罗马斗兽场时，帝国大道（Via dei Fori Imperiali）东侧墙面上，四幅巨型的大理石地图，引起了我的注意，仔细查阅甄别之后，果然是墨索里尼1930s执政时期的杰作。

四幅地图呈现的是罗马帝国历史上的四个关键阶段，从小到大、再到鼎盛、最后是征服路线。疆域和海域分别以白色和灰色呈现，黑色为底。

第一幅是罗马王政与早期共和时期，白色区域很小，基本只覆盖罗马城周边的拉提乌姆一带以及逐步扩张的意大利中部，表现了“罗马的不起眼起点”。

第二幅是罗马共和国的后期到帝国初期，是罗马征服了地中海西部与高卢后的版图，西地中海明显染白，西班牙、北非、南高卢、希腊部分地区已经被纳入罗马，表现了“罗马正在从地区强权向地中海霸权过渡”。

第三幅就是罗马帝国最鼎盛时期的版图，属于公元117年前后的图拉真（Trajan）统治时期，地图上的达契亚、亚美尼亚、埃及、北非全线都在白色中，而地中海也几乎全灰，是罗马帝国的黄金时代，也是我们熟知的罗马五贤帝时期（公元98-180）

据说这幅图是墨索里尼的最爱，也是墨索里尼内心的“新罗马帝国”。

第四幅地图显示的是“罗马如何征服世界”的路线图，白色线条从意大利向欧洲、北非、小亚细亚延伸，描绘了罗马军团不断征服扩张以及不可阻挡的叙事。

对于这四幅地图的描述，官方统一的口径说“这是1934年墨索里尼为庆祝罗马建城2687年而制作的，它们的目的不是历史教育，而是宣传法西斯的意识形态，让行走在帝国大道上的民众、士兵以及外国来宾，时刻提醒‘意大利曾主宰整个文明世界’”。

斜对面的方向就是非常像古罗马神庙的祖国祭坛，非常宏伟，意大利统一之父、首任国王埃马努埃莱二世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威尼斯广场的正中央，也是完成于1935年，象征着意大利的统一以及现代国家的诞生。

据说，我们曾在纪录片画面上看到的墨索里尼演讲，不少就是在祖国祭坛上面的威尼斯宫发表的，而墨索里尼本人更是无数次站在这四幅地图前发表演讲，现在的评价都是说他试图把自己神话成新罗马帝国的领袖，而我此刻怎么觉得他是一个具有“伟大复兴”梦想的爱国者呢。

问了ChatGPT一个问题：

是不是可以说，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罗马，墨索里尼时期反而是最大的改造者和建设者，包括对古罗马遗迹的挖掘和整理？

ChatGPT回答说：

是的，从历史与城市考古角度来说，可以明确地讲：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现代罗马的城市面貌”中，有极大一部分是由墨索里尼时期（1922–1943）所塑造出来的，甚至可以说两句更直白但真实的话：

没有墨索里尼，就不会有今天这种“古迹穿插在城市轴线上、以古罗马为核心景观”的罗马。

墨索里尼是自古罗马帝国瓦解以来，对罗马城市结构影响最大的单一人物，比中世纪教皇、文艺复兴教皇、19世纪意大利王国都大。

我又问“请说一下理由”。它回答说：

墨索里尼大规模拆除、开挖、重塑“古罗马”的空间叙事，希望把罗马重新变成“帝国之都”。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罗马帝国复兴”（Romanità），而这是法西斯主义的核心之一。

因此他做了过去1500 年没有人做过的事，他直接动用国家力量挖开了古城，让古罗马从地层中露了出来。

他拆掉了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整个街区，打通了从威尼斯广场到罗马斗兽场的轴线，使凯撒论坛、图拉真广场完整显露，在此基础上修建了帝国大道Via dei Fori Imperiali，这是罗马史上最大规模的城市拆迁之一。

他还发起了一个大规模的考古清理项目，包括古罗马广场、帕拉蒂尼山、斗兽场、奥斯提亚古城，还按照“现代罗马帝国”的视觉理念建造了一座EUR 新城。

又问“墨索里尼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ChatGPT回答：

因为他有意识形态的需求，他有现代国家的动员能力，他可以轻易拆街区、迁居民、投入资源，他有不受民主约束的国家治理结构，使得他能在短时间内做出“巨大、激进”的工程。

虽然也有争议，比如破坏了许多中世纪建筑，而法西斯化的“古罗马呈现方式”过度简化历史，但不能否认的事实是，今天游客们走在罗马看到的大部分“宏大古迹空间”，确实是墨索里尼时代发掘与构造出来的。

借着这样的问题，又查阅了一些资料，《国际城市规划》中有一篇文章写的不错，作者叫杜骞，来自上海交通大学建筑遗产保护国际研究中心，是意大利都灵理工大学文化遗产方向的博士。

她写道：帝国大道于1924年开始建造，1932年10月28日完成，宽35米，长850米，从威尼斯广场直指斗兽场（图1）

资料来源：Roma città e Foro: questioni di progettazione del centro archeologico monumentale della capital

它的修建摧毁了3万㎡的人口密集生活区，包括5所教堂和746户民居。罗马的第二文化层在这里被剥离得干干净净，道路的修建也毫不留情地碾压、毁坏了还未发掘的地下古罗马遗迹。落成不久墨索里尼就进行了阅兵（图2），以后每年都在这一大道上举办国庆活动。

资料来源：I Fori Imperiali nel Progetto della Citta’

帝国大道的修建承受着考古与历史学家的质疑，拆迁居民区也怨声载道，但不可否认的是，帝国大道刚建好的时候无愧于意大利的“名片”。开着小车唱着歌，驶过宽广的帝国大道，看两边古迹围绕，一时间成了罗马最浪漫的风情画（图3）。

1945年法西斯政府倒台，帝国大道却成了遗址难以愈合的伤痛，因为它所带来的问题绝不是古迹被毁这么简单。

对于关闭帝国大道的争论自1960年代开始就不绝于耳，迟迟不能撤销的原因是它在交通系统中不可替代的地位——高峰期负担着罗马57%的车流量。

罗马城外的奥斯提亚古城，我没来得及去。墨索里尼建设的那座罗马新城- EUR 新城，我没去，据说在意大利广场室内有幅将墨索里尼描绘成神王的壁画，1944年盟军占领罗马后觉得此画滑稽可笑将其遮盖，然后在1996年被意大利政府重新发现而曝光。

对于墨索里尼留下的历史遗迹，有的人认为应该拆除，有的人认为这是意大利历史上的记忆，而不仅仅是法西斯主义的符号，意大利人从古至今就是这样做的，所以才有今天意大利的罗马文明连绵不断。

为了平息愤怒者们的情绪，2014年，一个由历史学家和艺术家组成的跨语种社群团体提出了解决方案，就是将墨索里尼的遗迹“置于新的语境中”，这样既能保持原建筑艺术之完整及其重要历史意义，也能消除和颠覆其象征的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

奥地利因斯布鲁克大学（University of Innsbruck）的现代史教授汉奥伯梅尔（Hannes Obermair）说：“这是一个让这座城市对自己的历史进行诚实对话的机会。这些争议与其说是纠结于过去，不如说关注的是当下现实。即究竟我们现在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社会？是一个被过去的意识形态撕裂的社会，还是一个相信参与、宽容和人类彼此尊重诸类价值观的民主多元化社会？”

奥伯梅尔还热心建言说，意大利模式可以成功复制到其他地方，比如西班牙。

奥伯梅尔说“没有一个建筑是立场中性的。”

吉本写道：

西罗马在蛮族铁蹄下终结，东罗马（拜占庭）则带着残破的疆域苟延残喘，直至十五世纪中叶被奥斯曼帝国最终吞噬。

于是，地中海不再是帝国的“内湖”，而成了分隔文明与蛮荒的界海；罗马城的雄伟拱门、竞技场与神庙在岁月与外族统治下逐渐荒废，化作后世考古尘埃中的残垣断壁。罗马帝国——这座曾令整个古代世界俯首的巨厦，至此真正倾覆，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